2016年7月19日 星期二

《張充和詩文集》;《春風捎來的問候》Greetings from Fukushima

猝不及防的傷痛與醒悟—春風捎來的問候
導演  多莉絲朵利
演員  桃井薰、羅莎莉托馬斯、入月彩、穆榭寇恩
出品  德國 / 2016
發行  海鵬影業
文 / 楊元鈴
生離死別總是讓人猝不及防,戀人分手也好、親人亡故也罷,不管你再怎麼樣預期準備,當事情發生了,心理上總還是會陷入難以預料的傷痛,心從此撕成兩半。個人的傷痛已經如此,天災人禍的集體重創,更是讓人無法承受,由德國女導演多莉絲朵利執導的《春風捎來的問候》,就以這樣的角度娓娓訴說了一則關於福島、重建、心慟與救贖的故事。
作品一向深具個人思維的多莉絲朵利,可說是當代德國最具代表性的女導演之一,從早期探討愛情與自我認同的輕喜劇《沒有人愛我》、《我美不美?》,到近年的《罪愛你》、《當櫻花盛開》,每每都以細膩溫柔的影像,呈現對世界時事、現代情感與女性世界的探索。深受日本文化藝術的吸引的她,多年來不但經常拜訪短居,2008年的作品《當櫻花盛開》更是將她個人對東方哲學與日本精神的體認發揮至極,這次在新片《春風捎來的問候》中,延續了導演多莉絲朵利一貫的溫暖調性,敘述一名意外婚變的德國女孩瑪莉(羅莎莉托馬斯 飾),為了擺脫失戀之苦,前往日本福島倖存居民的營地擔任表演志工,機緣巧合之下,遇見了脾氣古怪的老藝妓里美(桃井薰 飾),一起展開了廢墟的同居生活,兩個受傷的靈魂也在彼此的陪伴中,找到了生命的出口。
沒有典型西方式的優越觀看,或自以為是的潛越代言,看似簡單通俗的聊癒故事,透過多莉絲朵利的獨特觀點,讓《春風捎來的問候》展現了不同於《希望之國》 、《家路》或 《被遺忘的動物們》 等日本導演執導的福島樣貌,多莉絲朵利不以(也無法)從內部檢省提出批判與訴求,於是索性就以外人的觀點出發,藉由女主角瑪莉的外國人身份,由外而內,從表面到內裡,過程中也帶領了所有福島以外的觀眾,重新認識這片受傷的土地與人民的真實樣貌。就像瑪莉在片中曾表示,一開始到福島當志工,原本是因為自己失戀很慘,所以天真地以為若是看到比自己更慘的福島,或許就能讓自己感覺比較不慘一點,但沒想到反而被當地人安慰。所謂「同理心」,由此便清楚地呈現了多莉絲朵利謙和溫柔的態度,坦然承認了自己對福島的「無知」,放下片面與表象,誠懇虛心地學習關於當地的種種。
這樣誠懇的視角於是一路帶著我們,跟著瑪莉,跟著壞脾氣的藝妓,回到了禁止進入、荒蕪寂寥的福島舊居,沒門沒窗、塵沙風揚,兩人比愚公移山還辛苦地擦拭整理,企圖重現曾經存在過的家園。《藝妓回憶錄》裡的大姐大桃井薰,這次雖然依舊飾演藝妓,但卻是個被時代遺忘、被哀傷淹沒的老婦,只能在徒勞地重建破落舊居,找回昔日的規律,以及一點點活下去的勇氣。
本片的英文原名《Greetings from Fukushima 》意思是「來自福島的問候」,導演多莉絲朵利表示,當初想拍這個題材,就是覺得日本福島事件應該是與所有人息息相關,但我們卻未知未覺,片中瑪莉的無知與桃井薰的無力,也清楚點出了這兩大重點,所有天災人禍的慘烈新聞標題背後,其實隱藏著難以言喻的哀傷與苦痛;所有個人的傷逝失戀,也都擁有不為外人道的慟楚,再微小也依然是心碎。藉由片中一東一西、一老一少兩位女子的療傷過程,多莉絲朵利也巧妙地將巨大的社會集體創傷,與個人情感交互對映,心痛這件事沒辦法比較或移轉,或許永遠沒有任何一部電影能真正拍出福島的哀傷,「子非魚,安知魚之憂?」 即便是當事人也可能在時間與記憶的風化中轉變或遺忘, 更重要的或許是找到面對自我哀傷的方法。
小說家威廉福克納:「記憶若存在於肉體之外,便不再是記憶,因為它不知道自己記住的是什麼。她不在了,一半的記憶也不在了;如果我不在了,那麼所有的記憶也將不在。 是的,他想,在悲傷與虛無之間,我選擇悲傷。」死亡與傷逝,本就是生命中最讓人難以釋懷的心結,核災之後,活著,也成了最內疚也最直接的救贖,所有逝者的記憶,以及他們存在過的痕跡,都透過生者的倖存,才得以繼續延續,一如每年春天的依舊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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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蘊含在詩詞文章裡的古典情懷」─《張充和詩文集》,由三聯書店出版,編者白謙慎解析其人其書 。原文刊登於2016.6.29《南方都市報》
白謙慎先後任教於美國西密執安大學藝術系和波士頓大學藝術史系,2004年獲波士頓大學終身教職。現任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教授。
「閃灼光芒若有無,星星搖動一莖扶。直從葉破疑方解,不是珍珠是淚珠。」這是張充和十三四歲時作的一首詩,教書先生左履寬批為「妙不可階」。時值一代才媛張充和逝世一周年。近日,《張充和詩文集》由三聯書店出版。《張充和詩文集》由白謙慎擔綱編輯,余英時題簽,收錄詩詞225首(其中友人唱和詩詞34首)、散文6 6篇,是迄今為止最具規模的張充和文學作品集。從10歲的填詞習作,到9 3歲的憶舊短文,時間跨度長達80餘年,如同「彩雲明月駐荷珠」,反映出「合肥四姐妹」裡最小的妹妹張充和豐富多彩又清澈明朗的一生。6月26日,《張充和詩文集》編者白謙慎教授做客三聯韜奮書店,講述編輯此書過程中的種種故事。白謙慎表示,在編輯《張充和詩文集》的過程裡,張先生本人態度並不積極。「她最看重的是書法、昆曲,文章、詩詞雖然也留稿子,只是用於唱和抒懷,並不是一定要出版。」
奠基於卞之琳與張定和
「這本書能夠編輯成功,最應該感謝的是兩位前輩,一個是卞之琳先生、一個是張定和先生,我只是在他們基礎上做了彙集、增補。」白謙慎在新書發佈會上說。
早在2006年,時任重慶出版社美編室主任周永健就邀請白謙慎編輯《張充和文選》,張充和先生便交給白謙慎一頁卞之琳手書的她在1930年代撰寫的小說散文的目錄影本。張充和在1930年代發表於《中央日報》「貢獻」副刊的散文,極少用本名「充和」,大多用季旋、季能、季如、張旋、茹、華等筆名。卞之琳這份目錄,給白謙慎搜集文獻提供了重要的線索。同時,白謙慎請張充和的外甥女凌宏在張家的《水》副刊第廿九期刊登徵稿啟事,請張充和的親友提供她可供公開發表的文章。
2010年,三聯書店出版《張充和詩書畫選》之後,張充和先生給了白謙慎另一份重要的文件:她的三弟張定和在1983年收集到的103首張充和詩詞「大部分的詩詞在其他的詩稿裡也存在,但有最早的7首詩詞是我在張充和其他的詩稿裡沒見過的。」白謙慎說。張定和還在這批詩稿上詳細標注了日期和做了批註,為編輯帶來極大的便利。
在《張充和詩文集》編輯過程中,2011年的一天,張充和給白謙慎打電話,告知文的那部分可刪去,她想用小楷抄一部自己的詩詞集出版。雖然最後並未依充和先生的想法行事,但白謙慎認為,「詩詞才是她傾注了極大心智的藝術創作」。1970年代,張充和曾用清雅的小楷抄錄饒宗頤先生在耶魯大學講學期間所填的127首詞,饒先生印成了精美的《晞周集》。白謙慎覺得,那才是充和先生理想中的作品結集方式。

詩文集並非全軼
張充和先生一生交友廣泛,與人酬唱無數,不斷發現張充和新的詩稿,讓白謙慎有些「措手不及」。2016年西泠印社春拍推出「張充和與昆曲暨中國首屆戲曲藝術專場」,白謙慎在西泠徵集的拍品抵達杭州後發現,此次上拍的許多詩稿都未曾收錄書中。雖然此時《張充和詩文集》書稿已開始一校,白謙慎還是馬上拍照、連夜增補。白謙慎感慨「過程不乏曲折」。
談到編輯詩文集的思路,白謙慎表示,首要注重的是文本的文獻性,儘量做到文本的準確。其次是提供準確的釋文和必要的注釋。在全書的詩詞裡,有9個是張定和先生的注釋,有70個是白謙慎做的注釋。第三,不做編者的發揮,對於詩文不予評論。第四,一些品質不高的應酬之作和與學生玩笑的打油詩,乃至未完成的殘稿,詩文集多未收錄。「考慮到各方面的因素,儘量做到圓滿。」白謙慎說。
雖然《張充和詩文集》是充和先生迄今為止最完整的作品集,但白謙慎透露,文集依然有不少遺漏。「比如我手邊有周策縱先生寫給她的一封信,信裡說,1985年他去看望張充和,張充和帶他去看了耶魯大學的梅花展,買一本圖錄送給他,並在圖錄上面抄了兩首自己作的詞。周策縱先生和了兩首詞。從和詞的韻腳來看,張充和這兩首詞是不在文集裡面的。昨天我在杭州見到了張充和先生的大弟張宗和先生的女兒張以瑉,她說在父親的日記裡也發現了姐弟兩人的唱和詞,這個也是我沒有見到的。」白謙慎說,「所以詩文集今後還會不斷增補。」
她的詩文清新、自然、明朗
清新、自然、明朗,是白謙慎閱讀張充和詩文的感受。張充和尤其喜歡吟詠荷珠,講荷珠如何映著彩霞,映著月光。「她說,我若有家,願家裡有一些陽光;我若有國,願國裡有一些陽光;我若有我自己,我願我有,至少要有個亮晶晶的靈魂,以我這透明的靈來接受陽光。」白謙慎認為,從童年時代起,張充和就有一個亮晶晶的靈魂。「不是說她沒有世俗的一面,不是說她沒有喜怒哀樂,而是說她整體的性格是開朗的、是晶瑩的。」
《張充和詩文集》裡新詩很少,大多是古詩詞。雖然她的很多朋友如卞之琳、何其芳、王統照等,都是優秀的新詩詩人。張充和顯然更偏愛舊詩。沈尹默曾以「詞旨清新,無纖毫俗塵」評價張充和的詞。
「她認為中國詩從起源到現在,沒有不是同音樂有關係的。她自己是做音樂的,所以她講詩要有音樂。而新詩裡面缺少了音樂性。」白謙慎說。
張充和的散文分為三部分,一是發在《樂益文藝》上的少作,一是她在《中央日報》「貢獻」副刊擔任編輯時發表的散文,此外是晚年的憶舊文章。這些散文行文樸實親切,描寫舊時習俗、家庭生活,趣味盎然。
「我是1989年認識張先生的,我一直以為她是個比較直白的人。但是看她在1930年代寫的文章,有相當一部分是一個人的獨白,包括1935年寫的那篇《黑》。在山裡,蠟燭吹滅了之後,她在想像黑的世界,還有她對自然和城市關係的思考。突然發現她的生活原來有這一面,我所不熟悉的一面。」白謙慎說。
白謙慎:她的精神世界非常古典
南都:張充和先生2015年6月18日逝世,能否講講她晚年在美國的狀況?
白謙慎:2003年的時候,張先生的身邊來了一個年輕人,是江蘇南通人,我們叫他小吳。張先生酷愛昆曲。昆曲最好是吹笛伴唱。在這十幾年裡,她教小吳學會了昆曲。小吳是她的笛師,朋友來唱昆曲,小吳吹笛子。朋友不來,小吳也可以吹笛子給她伴奏。這樣一來,她晚年的生活過得比較充實。
她寫字寫到相當晚,到2008年左右還一直在寫。後來很多人還找她題書名。只是寫得越來越少了,其實寫得也越來越不理想了。但寫字是她的愛好。我特別吃驚,西泠拍賣從她的家屬那裡徵集到了她晚年的書法。我並不知道這件事,東西到了杭州之後,我到拍賣行去看,居然發現她在95歲以後抄寫了相當多的《心經》。她的祖母篤信佛教,張先生從小就會背《心經》,但她的宗教意識不強。可能到了晚年返璞歸真了。
南都:您在新書會上透露退休之後將會編輯《張充和藏師友書畫集》,張充和的書畫收藏主要來源於什麼地方?
白謙慎:張充和的收藏來自於她從國內帶走的和後來在美國搜集到的。古畫裡有一套吳門晚期的畫,後來轉讓給耶魯大學了,還有一個羅聘的花卉小冊頁。比較多的是她在蘇州、昆明、重慶的時候老師和朋友們寫的畫的,包括一批沈尹默先生的書法。還有她到臺灣的時候台靜農先生給她寫的字,饒宗頤先生到耶魯大學訪問時給她畫的畫和寫的字,這部分量很大。她的收藏古代的書畫很少,二十世紀文人學者的東西很多。她還帶了一批清朝時期的印章到美國,有少數現當代名家給她刻的印章。清代的印章是相當不錯的。她還喜歡收藏墨,她也帶了一批古墨。
她談不上是收藏家,她的家族原來有些收藏,但因為遷徙,後來也就不知所終。她的祖母送她的文徵明的卷子很精彩的。1949年她坐飛機和傅漢思匆匆離開,很多東西沒帶走,只能帶一些比較珍貴的,尤其祖母送給她的那個手卷,她一直帶在身邊,作為對祖母的紀念。她的收藏主要是師友翰墨。現在看來很珍貴,但當時是很隨便的事。因為她喜歡搜集紙,朋友來了,就請他們寫一寫。
南都:媒體把張充和稱為「民國最後一位閨秀」,您為什麼不認同這樣的說法?
白謙慎:她是在鄉下長大,接受傳統教育的,跟她的姐姐們完全不一樣。她有的時候也會去蘇州看她的姐姐,但很快又回到鄉下。只在祖母去世以後,她才回到父親身邊,那時候她的生母已經去世了。她的生活比較像一個傳統的文人。性別雖然改不了,但她自己在這方面的觀念很淡薄。藝術就是藝術,她不太喜歡被冠以「女藝術家」的稱號,或者「才女」、「閨秀」這樣的稱呼。「閨秀」的概念特別斯文,她的性格裡有很乾脆、很爽快的一面。她的字有的時候像男人,也不能謂之「閨秀」。人家說汪東的字像女人寫的,她的字像男人寫的。她早年的字輕巧、輕靈。晚年的字很古樸,氣息高雅。
為什麼不講「民國」?她其實不能用「民國」簡單地概括。民國有很新的東西,雖然她的物質生活都是新的,汽車也好,照相機也好,電影也好,都是民國時期開始流行,她也都參與,但她的精神世界卻非常古典。她發自內心地熱愛古典文化。我也不是反對「民國閨秀」這種說法,但我覺得這種說法不夠確切,容易引起誤解。
原文出處│http://goo.gl/YgfSy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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