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8日 星期三

《頭目哈古》(趙剛、許莉青)


 趙剛
 現職:東海大學社會學系教授1991迄今(教授2002)
專書
2013 趙剛,2011,《橙紅的早星:隨著陳映真重返台灣1960年代》,,台北:人間。
2011 趙剛,2011,《求索:陳映真的文學之路》,台北:台社/聯經。(11月,二印)
2006 趙剛,2006,《頭目哈古》,北京:三聯。
2005 趙剛,2005,《四海困窮:戰雲下的證詞》,台北:台灣社會研究雜誌社。
2005 趙剛,2005,《頭目哈古》,台北:聯經。
2005 趙剛,2005,《知識之錨:當代社會理論的重建》,廣西: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1998 趙剛,1998,《告別妒恨:民主危機與出路的探索》台灣社會研究叢刊之六。
1994 趙剛,1994,《小心國家族:批判的社運,社運的批判》,台北:唐山。
學術翻譯
1999 趙剛 (譯),1999,《法國1968:終結的開始》,北京:三聯。
1998 趙剛(譯) 《法國1968──終結的開始》,台北:聯經。


為什麼2006年沒將此書列入呢?  


There is no substitute for respect.

本周介紹一本領導的書 {頭目} 。現在摘錄一小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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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93)「…… 外交部的人聽不懂,說有這樣現成的好處,你還不要?但我強調這是尊嚴問題。你說這是國民外交,我這個國民當面送不才真是國民外交嗎?你們這種做法對創作者不尊重。…… 當初如果你答應了,你的東西被李光耀收藏,就出名了。我說,我不是要求利益,只是交流。這很直接嘛!」
(趙剛、許莉青 / { 頭目},台北:聯經出版公司, 2005/北京:三聯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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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是一種思維,「目」是一種視野,是我在這島嶼上看到真正的領袖。——蔣勳
  本書將成為每一位讀者和頭目相逢的稀有遭遇。一個社會學家闖入了長期以來被人類學所佔據的原住民領域,和卑南族kasavakan部落第六十九代頭目產生了前後長達一年的豐富對話。為了確實做到對對象的尊重,這本書的每一篇記錄都是從每一天的生活中出發,而非從學者的「學術問題」出發,作者以生動有趣的筆調,勾勒出這位智者的行止與拙樸幽默的言語,為讀者打開一扇窗,不僅看到一群人們如何尊嚴地過生活,也看到了一位原住民的質樸美麗的內心──台灣將因而美。
  《頭目》既是一篇個人傳記,也是一本族群歷史,更是一部觀點特殊的社會史。書中呈現這位主角頭目一肩挑起所承繼的美好傳統、反抗宗教和政治對原住民社區與文化的破壞,以及對意義的消蝕。他是我們這個島嶼以及我們這個時代的最後一位求真者,更拒絕把文化與生命降格為交換與表演,他的頭目實踐以及他的雕刻創作都只有一個目標:彰顯祖先的智慧,找回他們應有的尊嚴。懷抱生命、關懷生命的人,都可以從這本書裡找到和頭目對話的契機。
 
書名:頭目
序二
  頭目的呼喚———序趙剛七訪頭目 蔣勳
  一九七六年從歐洲回到台灣,正值台灣文化界的鄉土運動,從戰後對美國的依附關係裡自覺,試圖找到台灣自主性的文化自信。
  文字上起步最早,陳映真、黃春明……等人的小說,最早呼喚了一種土地與生長環境的自覺。接下來,在各校園蔓延的「民歌運動」,以李雙澤為主帶動的歌聲的自覺,也使音樂的主流,從學院走向田野;史惟亮、許常惠,以學院領導者的身分推介民間歌手陳達,或布農族的八音合唱,都有美學覺醒的意義。
  美術的鄉土運動也推介了南鯤鯓出身的素人畫家洪通,以及三義木雕工藝出身的朱銘。
  雲門舞集在這一段時間的成立更綜合性地把本土自覺在表演及劇場藝術的領域做了一次連接。
  七○年代的後期,或許是台灣本土文化自覺的一場春雷吧!
  春雷呼喚起了什麼呢?
  我看到許多文化工作者揹起相機、畫架、錄音、錄影設備,帶著簡單的紙和筆,走向了民間,走向生於斯、長於斯,卻一直十分陌生的土地與人民。
  台灣七○年代的文化自覺運動有一種單純,有一種天真,如果是革命,也是一種充滿夢想的浪漫式革命。
  八○年代之後,自覺的文化運動轉型了。在蔣經國執政的最後幾年,台灣政治上的戒嚴出現鬆動的現象,文化上懷抱熱情的許多知識份子,似乎感覺到經由政治改革的可能性而紛紛投入政治,原本單純而浪漫的文化運動也因此轉型成此後現實的政治惡鬥。
  回想起來,七○年代後期,民歌運動時一起唱歌的朋友,從來沒有黨派、族群,或意識型態的對立與鬥爭。大家只是極單純的「愛台灣」。
  許多朋友,在短短二十年間,走到互不聯絡,甚至反目成仇的狀況,而每一個激昂的口中叫囂的仍然是「愛台灣」,或許,這三個字已從原有的單純的愛轉化成一種矯情。
  七○年代的「愛台灣」是呼喚大家一起愛台灣。
  八○年代以後「愛台灣」變成野心者的特權──只有我可以愛台灣,你們一定不會愛台灣的。
  愛,不再是呼喚,而是一種自私自大的排他性,還能叫做愛嗎?
  八○年代的後期,我認識了卑南的一位頭目──他使我在那個喧囂鬥爭的年代看到了真正這個土地上的篤定與尊嚴。
  我認識是經過當時的雄獅美術,在忠孝東路四段的一個大廈的畫廊裡,沈靜地坐著,黝黑的皮膚,寬闊結實的肩膊,別人介紹了,他還是靦←笑著,完全不知道都會人的應酬寒暄。他的木雕作品很粗樸,猛看時完全不起眼,沒有經過專業技術的訓練,可以明顯看出技巧上無法應付的難度。
  但是,我迷上了的作品。
  我坐在那些木雕前,看到一個粗壯笨拙的身體,佩著彎刀,圍著短裙,天真地張望著,我隱約感覺到那人像身體裡鼓動著很動人的血液。
  開始跟我敘述,關於卑南族一些老的傳說,公主如何愛上了森林中的鹿,鹿如何在月光下奔跑,我覺得用漢語拙笨的敘述裡有一種深邃的鄉愁。
  我看著他臉上憨厚的笑容,忽然發現,他所有作品裡的人臉上也都有同樣的表情。
  那表情使我沈思了很久,在八○年代以後,這個島嶼上到處都是委屈、怨恨、咒罵、暴戾、復仇的聲音,然而木雕裡的人像卻永遠那樣溫和寬厚地笑著,使我訝異。
  「我是卑南族,卑南的一個頭目!」
  的介紹裡當然使我覺得辛酸,七○年代末,我已經去了蘭嶼、達邦、台東,我知道達悟族、鄒族、卑南族的生存處境,我知道在整個漢族移民的剝削下他們這些原住民說不出來的痛。
  但是安靜地笑著。
  他告訴我,做一名頭目,真不好意思,因為部落裡,能走的,都走了。特別是年輕人,去當兵的、跑船的,到大都市打工做黑手的,女孩子也多數進了工廠,或棲身在都市繁華角落,任人蹂躪欺侮。
  「我還是頭目嗎?」微笑著問自己。他因此決定雕刻,把族群的故事記錄下來,希望有一天能呼喚年輕的族人回來,重新聽這些故事。
  我當時寫了報導,在報上刊登了。到了展覽開幕的那一天,畫廊大樓裡來了許多令大家驚訝的客人,一些卑南在台北工作的同鄉,拿著報紙找來了,他們知道頭目在台北開展覽,便攜老扶幼,帶著檳榔和小米酒找來了。
  那是我懷念的一次展覽開幕,因為來的人不是為了尋找「藝術」,而是來找一個人,找他們的頭目
  他們很快就在畫廊裡喝起酒,唱起歌,跳起舞來,他們找到了頭目他們相互擁抱,撫摸木雕的人像,像見到了親人。
  我坐在一個角落看著,心裡想:這才是真正的頭目
  在現實政治的領袖完全墮落成說謊者、哄騙者、貪婪者時,我們還能找回這樣單純而信仰堅定的「頭目」嗎?
  「頭」是一種思維,「目」是一種視野,是我在這島嶼上看到的真正的領袖。
  以後我在大學教書,總有一節課會帶學生去卑南找在那安靜樸素的村落,我不需要講什麼,帶著學生看他的作品,聽卑南的故事,或者剛好豐年祭,便一夥人在月光下喝酒跳舞。
  這些學生這些年散居世界各處,但他們會寫一張卡片問道:好嗎?
  已不只是卑南的頭目,也是敬重美的青年們心目中的頭目了。
  趙剛曾經是東海的同事,我退休後,他數次訪問以社會學的角度,留下了這本記錄。我們的社會學,面對的不再是西方理論,而是土地上踏踏實實生活著的人,也許是七○年代台灣文化自覺一脈相承的呼喚吧。
  趙剛囑我為序,我心中只是一點回響:我懷念頭目
  (2005/4/20 於八里)
目錄
  目 次
  頭目的關懷∕1
  頭目的呼喚││序趙剛七訪頭目  蔣勳∕3
  作者序∕9
  
  一訪∕1
  兩瓶馬蘭牌保特瓶米酒∕3
  現在年輕先不做∕9
  小米祭∕13
  檳榔與珠子∕19
  這些作品都會動∕22
  黑色幽默∕26
  
  二訪∕29
  耶穌的手掌一定大∕31
  漂流木傳火∕37
  黑熊與雲豹∕43
  什麼人的話不能相信?∕45
  kasavakan的由來∕51
  呼喚∕55
  公主與神鹿∕57
  吃一顆檳榔就會想到我∕64
  我才知道我已經老花了∕67
  何嘗不喜歡孤獨∕73
  日本人做田野∕79
  
  三訪∕85
  他是真正的頭目∕87
  鳳梨與木瓜∕91
  口水仗相機∕93
  都精神分裂了,還跳什麼舞?∕96
  樹葉的故事∕100
  玉米的由來∕109
  搔癢也用不到小指∕115
  老照片∕119
  寓言四則∕123
  因為你不用當頭目嘛∕126
  學者就會有很多理論解釋∕130
  nanai dourei∕132
  八掌溪事件也許不會發生∕137
  暑假結束∕142
  頭目的花園∕143
  頭目的花園(圖)∕148
  
  四訪∕151
  小花的血∕153
  你們一定要依靠一個更大的文化∕162
  怪鳥dagalagao的故事∕172
  為什麼原住民的錢存不下來?∕184
  我的外號叫麻袋∕188
  頭目說不好意思∕199
  頭目到台中∕200
  
  五訪∕207
  猴子與穿山甲∕209
  三個身分與四個身分∕222
  真假樂園∕238
  菊花普洱與小米粥∕245
  伯勞∕254
  分享趁鮮∕260
  
  六訪∕267
  老七里香枝∕269
  見證∕272
  證據∕281
  由不得我們留戀∕287
  inalidi∕297
  打電話給頭目∕302
  頭目的創作(圖)∕304
  
  七訪∕319
  瞭望東南方的姊姊∕321
  我們都是在矛盾中工作∕324
  豐年祭∕335
  和那「無形的」相互震盪∕349
  故事要繼續說下去∕355
  豐年祭(圖)∕363
  
  又一訪∕371
  「又一訪」小記∕373
  忘了鋼盔的代價∕374
  大奶罩可以裝錢∕379
  外來的影響∕387
  發祥地祭祖∕394
  
  附錄:閱讀頭目的三件作品(與許莉青合作)∕411
  作品一:呼喚∕413
  作品二:老當益壯∕416
  作品三:說到重點∕419
 頭目的關懷
  我和頭目說,剛剛我把二○○五年元旦豐年祭的第七訪紀錄唸給你聽了,這本書到此也算完成了。這本書我本來屬意用『漂流木傳火──頭目的述與作』這個標題,請示過你,你說很好啊!但我最近覺得這個標題太長了,還不如直接用『頭目』這四個字,簡潔有力、好唸、又能吸引人的好奇心。你覺得如何呢?也很好啊!那麼,這本書快出了,你是書的主人,是整個記錄的對象,是否請你對讀者說幾句話,擺在書的最前頭,這樣,或許可以方便讀者對你所抱持的核心關懷,有一個比較立即的掌握,不知你是否願意?頭目說,好啊!於是他說:
  我要把我們祖先的傳統美德延續下去,向大眾展現他們的精神,讓我們時時刻刻以一種感恩的心情面對祖先。這是頭目的任務,我必須自己作出榜樣,喚起同胞對祖先的敬意。我所有的工作、所有的精神,都只有一個目標,就是不忘自己的祖先,並讓他們得到他們應有的尊嚴。這是我的任務。因為有這番體認,才有強烈的心情去做這樣的工作。
  (2005/2/14 午後一點,記錄於頭目庭院)
 
第一篇
  2004/7/16
  兩瓶馬蘭牌保特瓶米酒
  
  晚上快九點的時候,部落的三個年輕人來到了頭目院子,頭目報告他們籌辦七月二十日小米收穫節的進度。看來他們都喝了些酒,其中那位被稱作「副會長」的大個兒,雖然老是笑咧咧地,但還是頗顯緊張,臉兒紅通通、生澀地、試探地對頭目表達年輕人想把這次收穫節和知本部落的豐年祭一起辦的意思。
  頭目不同意。強調辦活動首先要明瞭活動的意義,先把自己的活動辦好才重要。何況,按照部落的傳統,自己的豐年祭完成之前,是不可以外出參與別人的活動的。停了一會兒,頭目說,過節要有原則,不應打廣告,難道祭祖還要打廣告嗎?知本現在辦這個活動還辦桌、收費。我們的傳統則是準備好番薯、芋頭、旗魚、螃蟹、獸肉,請來賓吃,不要錢,這是回饋。我們還是要維持這個精神,讓年輕人透過活動體會祖先傳下來的禮節與精神,這才是最重要的,這樣辦活動才有意義。
  副會長問是否要向部落收錢。頭目說這要找里長、里幹事,他們有經費,可以申請到兩萬。副會長問,糯米要到哪裡申請?頭目說,錢下來了,自己去買就好了。在這般問答中,頭目有感而發,說現在沒有頭目了。大個兒副會長趕緊說有、有。他一米八左右的身高,銅色皮膚,壯碩無比,銅鈴大眼嵌在一張同字大臉上,要不是老是憨兮兮地笑,還真像一尊門神。
  頭目說,以前,青年會的會長、副會長會帶著兩瓶小米酒到頭目家來,和頭目長老溝通,不是像現在這樣,說來就來了。會長來了,會向頭目報告說:我們糧食收成了,是否可以辦個活動。頭目就會說,節慶的活動是你們青年人要負責的,老年人只會晚上你們跳舞的時候來看看,並且接受你們向老年人的敬酒。至於頭目和長老在這一天要做的事則是祭祖。辦慶祝活動從來都是年輕人的事,但現在年輕人都讀書嘛,對傳統的事沒有心,變成反而是由我們來召集,催著他們做,倒過來了!真到辦活動的時候,我們老一輩的反而比較忙,年輕人有時還在旁邊喝酒哩,碰到這種情況,我就很嚴厲地告訴他們,不能有這種態度,要嚴肅、認真,不能喝酒。我們做這個活動是一種教育啊!讓你們年輕人體會到過去的年輕人應有的本分,並希望你們在短短的節日中能夠表現出來。
  頭目和我說,我們只是講嘛,他們聽不聽是他們的事。所以,祭典的時候,年輕人常會說,頭目好嚴肅、好兇啊!我就和他們說,不嚴肅,就不要辦。你們要忍耐,在這一個禮拜中,你們要認真地體驗過去的生活。你不能悠哉悠哉地看著長老忙,自己也要實際參與,親自體驗。
  收穫節的意義是在糧食豐收時不忘對祖先表示感恩,感激祖先給我們留下優良的作物品種。在這個部落的節日裡,我們學習不要只顧自己的家族,也要祭拜別人的祖先,要懂得感恩,例如對巫婆或保護部落戰死的人,因為這些人很多沒有後代,沒有人祭拜。
  頭目說,日據後期因為戰爭的關係,收穫節簡化,聚集長老等人,改在頭目家裡辦。戰爭對台東有影響啊?當然有,大戰時,美軍經常轟炸台東,像糖廠、學校等等,都是目標。戰爭結束時,我四歲。光復後,我們就回復過去的方式辦收穫節慶典。民國四十七、四十八年左右,一個客家人當村長,動員管區不准我們辦,但族人據理力爭:難道祭祖還要申請嗎?
  快十點的時候,會長到了,是個很英氣的小伙子。大個兒副會長有點欲言又止地告訴他,剛剛大家的共識是不用參加知本的了,我們建和自己辦自己的。會長聽了,面有難色,躊躇一會兒之後,表示會遵照這個決定,並且會解決問題。聽起來,好像是年輕一輩私下已經決定,甚至承諾,要和知本部落一起合辦了。
  知本與建和是分佈在台東平原上的卑南族八個部落(或是「社」)的其中兩個,其他還有南王、利嘉、上賓朗、下賓朗、初鹿、泰安等部落。知本與建和不論是就交往或是就地緣而言,是比較接近的兩個部落。知本部落一年一度的豐年祭是在七月中,建和部落的豐年祭則在每年元旦,但建和於每年七月二十日也一直有小米收穫節(也稱小米祭)的傳統祭典活動。
  這些漢文部落名都是國民政府給的名。建和部落的卑南語原名,以羅馬拼音是kasavakan,和「建和」這兩個教化字毫無關係。在之後的行文裡,關於部落名稱,我盡量用這個羅馬拼音,除非當事人自己用「建和」。
  頭目說,建和這邊重視的是元月的稻米收穫節,七月的比較次要。對於有人說元月的節日是水稻引進後才有的,頭目不同意,說從來部落就有兩個祭祖的節日,一個是七月份的小米收穫節,一個是元月份的陸稻(卑南語galumayan)收穫節。陸稻在頭目年輕時就已經沒有人種了,它的前端有芒,大約是水稻(lumai)單位產量的五分之一。日據時代,山上還有種,現在好像金崙裡頭還種了一點點。以前最重要的節日是七月份的小米祭沒錯,但由於元旦的收穫節有盪鞦韆這個活動,而做鞦韆又需要很多人力和時間,所以慢慢地七月份的小米祭就簡化為一天的活動,而元月的祭典則擴大為一個禮拜。那盪鞦韆的由來呢?鞦韆本來是做給小朋友玩,免得他們干擾長老的祭典,後來大人也盪,覺得好玩,就做成大鞦韆,慢慢就形成了一個傳統。
  以前,豐收後,要先祭祖,才能將收成的糧食帶出部落,頭目也才可以外出。年輕人向頭目報告要辦活動,頭目要作到好夢才能辦,要不,就得延期。辦活動之前,如果部落有人過世,活動要延期,等出殯後才辦,但如果是頭目家族有喪事的話,就得要延一年。如果活動已經開辦了,有人過世,那麼喪家要顧全大家的活動,延期舉辦喪禮。
  年輕人討論關於遊街行經的地點,其中還包括里長家,我表示不解。頭目說,這是分享的一個表示,因為里長很照顧,藉此機會表示感激、分享。頭目看看我,補充說,這就和參觀的來賓也一起吃是一樣的。
  大概是因為頭目說以前都是會長、副會長帶著兩瓶小米酒親赴頭目家報告收穫完成,請求允許辦活動,大個兒副會長一會兒真的樂滋滋地拎了兩瓶保特瓶米酒回來;在地人都是喝一個民營酒廠馬蘭牌的米酒。在酒精的揮發下,年輕人天南地北,晚上十一點多,年輕人話題轉到職棒,後來談到紅葉少棒,他們說,當年紅葉少棒的選手現在只有極少數還活著。
  我默估一下,他們如果還活著,現在也不過五十歲上下而已。難以想像靜靜的綠色山脈,竟上演著另類版本的《西線無戰事》││雖然西線可改作東線。如果有機會,我很想實地去查證一番,並深入瞭解造成青壯原住民高死亡率的原因。
  頭目說,建和部落有一百六十幾戶原住民,其中五分之三是農民,其他是雜工。這些年,年輕人回來的多,因為在外頭也無法和漢人競爭。
 
第二篇
  2004/8/2
  公主與神鹿
  
  早上,頭目準備了兩小塊木頭給兩個小娃兒刻著玩兒,說可以先學著玩玩浮雕。她們也有模有樣地拿著槌子和雕刻刀比劃,但沒有常性,一會兒又去玩別的了。頭目的庭園能吸引小朋友的實在太多了,而且環境又友善,一大片小白石子鋪成的地,隨她們跑、隨她們整。還有個兩層亭子,上頭涼風習習,可以當「秘密基地」,可以瞭望大海,可以辦家家酒。躲貓貓的隱身之處至少有一、二十個,不像家裡,就那兩、三個,不是門後頭就是桌底下。院子裡還種了各種花草、果樹(有百香果、桑椹、小橘子、毛柿、鳳梨、芒果)。兩姊妹常採集各種樹葉與花朵,磨碎它們,當天然顏料來畫畫。從菜園上來,左手邊那個草亭下的大圓木桌,正好讓她們倆各據一方畫畫、捏土、剪紙、玩遊戲和吵架。有陣子,她們把大圓木桌當船玩,下面就是驚濤駭浪的大海,扮演小木偶皮諾丘和他爸爸逃離壞鯨魚的追趕,驚險萬分,樂此不疲。
  頭目講了兩個故事給大家聽。
  
  〈田螺的故事〉
    有一個年輕人很孝順父母,對族人也好。後來父母過世了,他就每天辛勤工作,早出晚歸。這樣平淡的日子一天天地過,直到有一天,他發現怎麼近來每天都有人幫他煮飯,回到家就有晚飯做好了等著他。他很納悶,問鄰居,鄰居也不知道。他就想看看究竟,有一天他比平常早些從田裡回來,一進門就看到一個女子在幫他做菜。問她為什麼這樣做,這女子說,有一天你在外頭舀水,舀到我,把我帶了回來。
    原來,這是一隻田螺,因為上天看到年輕人這麼努力,很感動,就讓田螺白天來幫年輕人,晚上他回來前才離開。
  
  莉青和我說這好像中國神話裡的仙女故事。頭目聽到了,馬上說不一樣,仙女和男的有生小孩,但這個田螺沒有。頭目於是講了第二個故事,也是發生在人和動物之間的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可說是kasavakan部落最重要的一個傳說了。
  
  〈公主與神鹿〉
    族人登陸後,屢次遷徙,到了一個叫做salialiang的地方的時候,已經是第三次遷徙了。部落有一個公主,名叫samiligan。那時候族人種了很多雜糧,包括小米和高粱。由於種這些作物的地方,地勢開闊,景色很美,公主喜歡黃昏的時候在那兒散步。有一天,一隻神鹿出現在公主散步的地方,公主和神鹿一見鍾情,兩人互談心事、互送衷曲。談得忘我,哪顧得腳下的農作物!每次神鹿在結束和公主的約會前,都會送一串琉璃珠給公主。過去的風氣很保守,未婚女性和異性交往的規定是很嚴的,因此公主保密的功夫作得很好,從沒和人提起過這件事,每次回家,都先把珠子偷偷藏在衣櫃裡。就這樣子,公主和神鹿一起約會了好多次,只要公主去散步,就都會遇到神鹿,也都會在離去前收到神鹿的信物。當然,小米田也被他們忘我的腳步給踐踏得很慘。
    有一天,農人上山去工作,看到農作物被破壞的情形,很心痛,就回到部落報告頭目頭目派了七個勇士去察看,到底是什麼野獸破壞的?公主聽到這個消息,就不敢出去了。這樣一連七天,公主沒去,神鹿也沒出現。七勇士無獲,回來報告頭目。這件事也就這樣不了了之。但時間一久,公主按捺不住思念之心,又上山去,一到了那兒,神鹿就翩然而至。兩人見了面有談不完的話,依依不捨地離別前,神鹿也是像往常一樣,送給公主一串琉璃珠。
    有一天,農民又上山看作物,一看,竟然又有新的破壞!他們很生氣,回去報告頭目頭目這回下定決心,要勇士一定要等到有結果,才能回來。公主知道了,就又不敢出去。公主一直沒出現,神鹿等了好多天,越等越急,竟然想,也許牠先出現的話,公主就也會出現。結果牠一出現,就被射殺了。族人發現他的角上掛著一串琉璃珠項鍊。
    公主目睹神鹿被抬著回來,很難過。族人把神鹿殺了吃。公主當然不肯吃,告訴族人,她很喜歡神鹿的頭,想要它,希望能把神鹿的頭安置在一個地方,她這樣就可以常常去欣賞它。族人答應了她。公主常常去看神鹿頭,但是思念神鹿的心越來越不可解,有一天,她就撞在鹿角上殉情了。
    為了辦公主的出殯,家人到她房間去找陪葬物,這才在公主的櫥子中,發現很多條和神鹿身上一模一樣的琉璃珠項鍊。族人這才明白,原來神鹿和公主有過一段戀情。
  
  故事說完了,我整理一遍,重新講一遍,頭目補充了一些細節。頭目說,到現在卑南族祭祖還用檳榔和珠子,檳榔剖半,象徵女性,珠子則象徵男性。頭目有些遺憾地說,現在很多卑南部落在祭典裡會用到這兩個物件,但並不知道它們的意義。七月小米祭的時候,頭目和虞導賣的關子,現在才解開。
  過去卑南族中有人做琉璃珠,但何時,從何處傳來,則不可考。
  頭目談到為何以前族人老是遷移?他說,這有幾個原因,一、因為以前族人衛生條件不好,在一個地方待久了,會滋生傳染病。二、一個地方種久了,要轉地方耕作,才有土力。三、打獵久了,附近沒有動物了,也有家族會移民;卑南族靠山,也打獵。
  講到儀式,頭目說,民國八十九年,立法院要審查「原住民發聲權」,這和原住民公共電視時段的條文有關,頭目被邀請在立法院大門口作儀式。頭目準備了檳榔、酒、糯米糰、豬肉等祭物,用頭目的咒語先向地方的神靈,甚至立法院的「先輩」禮貌問候,然後祈禱祖先,賜給族人一臂之力,祈求祖先以他們的智慧化解某些委員對原住民的偏見,並導正政策於原住民有利的方向。頭目說,也奇怪,幾天後,就有人打電話來說法案通過了。
  為什麼人家會找他去主持祈禱的儀式呢?而他的祈禱這麼靈呢?他有些開玩笑地說,由於其他部落已經不純了(指的是教會的介入),所以祖先也不靈了。哪裡學來的這些咒語呢?頭目說,父親晚年病重時,曾教他擺置檳榔和祖先溝通,並教他咒語。父親告訴他,這些咒語你沒法完全學會沒有關係,關鍵是在誠意,只要有誠意,就能夠和祖先對話。咒語像是什麼呢?頭目用「文言文」來比喻,雖然是卑南語,但不是日常生活的語言,比較短,但意義很深,可以表現很細緻的情感,例如向祖先敬酒時,咒語的表達就會是,頭目努力地一邊小聲唸卑南語,一面一字一字地翻譯:「我會以釀過的最純的酒敬給您」。我的感覺立時是,不同語文之間的翻譯的限制在這裡無情地展現出來了,好像用白話翻譯詩經楚辭一樣的無奈。頭目說,我太太每次聽到我唸咒語就會笑我,你是從哪裡學會這些的喲?頭目說,只要有那個情境,就自然能說得豐富生動。
  今天頭目送給趙容一個「公主與神鹿」的浮雕,說是給趙容的生日禮物。是他一大早開始做的。或許是因為題材很熟的緣故,頭目說他早上刻了一會兒,就回去睡了一個回籠覺。十點左右,頭目出現在雕刻桌旁,那時我正隔著庭院看今天中時李文忠立委對如何處理外省人問題作的文章,令我訝異非常。但是在台東讀到這樣的文章,感覺就和在台中讀到不一樣,好像今天的中國時報是一個星期前的紐約時報。排灣族盲詩人莫那能曾比喻中央山脈是台灣的長城,分割了台灣。好個比喻!身在長城外,此心何需憂?
  頭目正在雕刻「公主與神鹿」的時候,一個社區年輕人踅了進來,指著下一件作品的備料,一塊長約兩公尺、直徑八、九十公分的漂流木,沒頭沒腦地問,這要做什麼?頭目說,棺材啊!看看最近有沒有人死,可以用啊,夠大。
  昨天,頭目看到莉青的「呼喚」的油畫底稿,似有感觸,頻頻問及關於油畫(他早先用的詞是「彩繪」)製作的各種問題,特別是原料取得便利與否。我問頭目是否想畫油畫,他說,好哇!一派興致盎然。頭目對莉青處理「吶喊」的山林背景頗表滿意,說就是這樣。頭目似乎對油畫能夠便捷地表達與發揮頗有感觸,他說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油畫的創作過程。
 
 
2004/8/21   寓言四則      下午四點鐘又到頭目家,他還在補牛車的裂紋,說要不是這些裂紋,早就做好了!頭目說,若是那個人不想要了,我自己就留下來,讓後代的人知道我有不停地在工作也好嘛!   頭目五點鐘要去接阿珠下班,利用出發前的十分鐘,講了四則寓言(或是笑話也無不可)給我聽。他似乎覺得有些不登大雅,跟我說,這都是一些族人留下的傳說嘛,記下來也沒有關係,讓人知道我們原住民風趣的一面。      〈血腸:龜頭的由來〉     打獵回來,大家把豬腸子灌了豬血煮成血腸,用竹簍放在廣場。夜晚來了,大家坐在火旁,圍著吃血腸,拿刀子吃一塊、切一塊。大家蹲著吃,火光搖曳,談笑風生,陸續有人加入,拿刀切著吃。那時候,族人都沒有穿內褲的風俗,用布一圍而已。其中有一個人,大概那個太長了,竟然在昏暗中,被人切了一段,包皮痛得往內縮,把肉擠在前頭,於是就形成了以後的龜頭。      〈肚臍:亂倫的由來〉     一個男子入贅,大概是因為不是自由戀愛的關係,兩個人很陌生,新婚之夜竟然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第二天,岳母帶新女婿上山收成番薯。這小子懊惱昨晚什麼也沒做,懊惱之際,慾心大發,想和岳母做一番。於是佯裝突然肚子劇痛,滿地打滾。岳母見狀,很著急,說怎麼辦?你那麼重,我也沒法背你下山。小子說,我聽別人說過治肚子痛的方法,只要兩個人的肚臍貼在一塊兒就可以了。岳母說,那怎麼行!男的說,那地方用樹葉蓋著就好了啊!後來你說怎麼著?樹葉當然蓋不住。這件事發生之後,就有各式各樣的亂倫發生。      〈桂竹:陷阱不見了〉     一個獵人慌張地向大家說,我去山裡檢查我設的陷阱,不見了,一定有野獸負傷拖著它在山裡打轉,大家幫忙找找好嗎?大家找了很久,沒找到,也沒有任何野獸足跡。於是就有人說,你不是在耍我們吧?以前族人要是發現有騙人的行為是要罰的,罰食物或酒作為陪禮。這個人連忙澄清,說沒有沒有,是真的。於是一個聰明人就問了一個問題:距離上次設陷阱,你有多久沒去看過啦?這個獵人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有個十天兩個禮拜了吧!是個懶獵人哩!這個聰明人就要大家再去原址一次。到了那裡,是一片桂竹林,聰明人說,大家抬頭看一看吧!一看,那個捕獸器竟然高高地掛在竹子頂端。原來竹子長得快,才十來天的功夫,陷阱下的筍已經變成一根高高的成竹了。(頭目註釋:山豬喜歡吃桂竹筍,所以陷阱常常設在桂竹林中。)      〈蘆葦:便秘也會要命〉     一個便秘的人躲在蘆葦叢中方便。由於解便困難,不時痛苦地抓著蘆葦稈使勁兒,蘆葦因而晃動得厲害。一個獵人老遠看到一叢蘆葦中有動物在動,就一槍射過去。便秘的動物應聲而倒。      我記錄的時候,想到這四則寓言都和某種「看不見」有關,第二則的「看不見」當然又要比較複雜些。
 
 
作者序   1.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竊比於我老彭。」   老彭是誰?據說是位商朝的賢大夫,一個相信老的傳統,並孜孜不倦地傳述的人。我們不知道他是否還有其他事蹟,但一個述而不作,信而好的人,大概也不應有什麼事蹟流傳。若不是孔老夫子用仰慕的口吻提到這個人,恐怕我們也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   2.   三千年後,台灣的原住民卑南族的kasavakan部落出了一位叫做頭目。不待傳者,我們早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的雕刻藝術家,也聽說過這個部落是全台唯一沒有教堂的部落。和三千年前的老彭一樣,這個述而不作,信而好不論是作為頭目,或是作為雕刻者,念茲在茲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如何使族人「每一家、每一戶都能得到火苗,延續我們的精神、記錄我們祖先的生活、綿延我們的文化故事。」頭目用漂流木創作,就是因為過去代表卑南族的群體生活與精神中心的palakuan(聚會所)裡頭,永遠有漂流木在燃燒著,供晚歸的人取火炊煮,供老人在寒冬烤火閒話。藉由雕刻,讓精神之爝火不熄。   老彭或許可以純粹地「述而不作」,則注定是一個精彩的矛盾展現,是個「述而不作的創作者」;於他,傳承與開創,過去與未來,難解難分。   在我們的文化想像中,老彭可能是個無趣的、老實的、一板一眼、沒有想像力,甚至有點迂的好好先生。但「我」不是;他幽默、童心洋溢、狡黠、捉狹、敏感、樂於助人、與人為善、多識花草鳥獸蟲魚,而且愛說故事。老彭是個賢大夫,當官的,注定無趣。則是個藝術家;曾謂,沒有一點鬼靈精怪,怎麼搞藝術?   3.   頭目是kasavakan部落的歷史見證。作為一個小孩,他跑過太平洋戰爭後期的美軍空襲,看過「殺人不眨眼」的日軍的肅殺行軍,「連狗都不敢叫」,但他同時也是一個搞過無數次惡作劇的促狹鬼,有無比歡樂的童年。作為一個少年,目睹國府接替日本殖民者,也見證了末代palakuan的畢業式,並眼見教會高樓起高樓塌。作為一個學生與阿兵哥,他親身經歷漢人社會的巨大歧視,與對原住民的無知。作為一個青壯農民,他親身領略到農業的衰敗、農民的不幸,以及他個人在農業經營上的破產。作為一個父親,他領略到中年喪子之痛,以及現代家庭的困難。作為一個藝術創作者,他體會到創作者的無助、艱辛與快樂。作為一個頭目,他繼承頭目家族的責任與傳承,親身承受頭目制度、長老制度式微的壓力。作為一個這麼多錯綜複雜的歷史與社會力量的交會點的頭目也是個天生的口述歷史者。他已經有了一把刀,雕刻刀,他還在尋找一枝筆。   4.   二○○三年八月十五日,我們全家環島旅行,台中、台北、宜蘭、花蓮下來,到了台東的時候,我的朋友小樹聯絡上了我,要我們一定要去看一個名叫的原住民雕刻家,並參觀他的作品。小樹說,「他還是頭目呢!是真的頭目。」   我的朋友小樹曾是台北補教界的理化名師,後來選擇要過一個比較簡單的人生,回到他的故鄉台東當國中老師。他也想過再回到台北,但捨不得頭目這個於他來說是那麼特別的人。他沒課時,常會到頭目那兒盤旋,偶爾也會找木頭讓頭目幫他刻,常常幫頭目料理雜務,也常常在頭目雕刻時一旁陪伴著。頭目既是他的兄長,又是他的朋友。   那一次初遇頭目,印象最深刻的有兩件事,其一是頭目聽我們沒聊兩句就問豐年祭何時辦的當兒,所露出的無奈表情。雖然那個無奈也許只是午後的困乏,也許根本就是我事後的主觀詮釋。其二是當趙容和趙恬這兩個小娃跑到頭目雕刻桌前玩削下來的木塊、木屑時,頭目和她們說,這個摸起來粗粗刺刺的喔!由於漢人文化中的主客分際,我擔心是否主人不悅,於是就不讓小朋友玩,但頭目很和緩地說,讓她們玩玩好了,她們不用手摸一摸,怎麼會有感受,怎麼會有回憶呢?   我們也看了頭目雕刻,我的立即印象是,這是一個用雕刻刀所記錄的歷史,告訴看的人,過去曾經有人是這樣的生活過、工作過、和大自然相處過。那時,我並不知道卑南族是分佈在台東平原的農業部落,還有些奇怪,為什麼這個人要雕刻一些漢人的農家景象呢?怎麼還有牛車呢?這些質疑,當然反映的是我關於原住民基本知識的貧乏。   再去頭目那兒,就是二○○四年了,從二月到五月底我一共去了六次。為什麼常去台東?我自己也說不上來,好像是在逃避這個無所逃的重度躁症大選氛圍,不論是之前,還是之後。這幾次我都是住在頭目家的客房,常常每天早上一起來就聽到頭目在他的庭院裡拿著雕刻刀伐木丁丁了。這個有韻律的搥擊聲可能是種音樂治療吧!這些日子,我常常帶一兩本書去看,偶爾也臨帖寫書法(說來慚愧,這個又斷了)。偌大個庭院總是只有頭目和我,各據一角,相安無事,偶爾還有一隻黑白相間叫做小花的小狗嬉戲其間。有時候,中午了,頭目買個便當給我。小樹下了課,常會來找我,我們去冰冷的湧泉游泳池,翻牆夜泳去。   這一陣子我都沒有想要記錄頭目,雖然有很多的交談,也覺得有些應該記。但記錄是一種決心,沒有下定決心,人的自然狀態就是聊天而已,聊過了,再聊。我這麼多次的台東行,只記錄了一次,就是三一九那天,而且是兩天後補記的。   記2004/3/19   二○○四年三月十九日,總統大選的開票前一天午後,我睡完午覺,坐在的對面,看著他創作,他戴著眼鏡,一錘一錘地把多餘的木頭剔掉、削掉、銼掉。這是現代的伐木丁丁之聲,一樣的悠遠、安靜,和狂濤拍岸陷於狂魔情緒的台灣,形成了一個巨大對比,而更重要的或許是,不自覺這是一個對比,他只是沈浸在他自己的活動中而已。作為一個頭目不是沒有政治意識,在這個選舉中,他得面對兩個陣營的車輪戰式的拉扯、遊說,一會兒市長來了,一會兒總幹事來了,總是笑瞇瞇的、有點捉狹的,不拒人千里,也會稍假辭色,但總是帶著頭目的威嚴,應對周旋。頭目的威嚴在於他不諂媚、不打誑語、不輕諾││他柔軟地但毫不妥協地按照他自己所相信的處事原則行事。   小樹從外頭回來,說,阿扁被鞭炮炸傷了。趕緊把電視打開,看到邱義仁已經在分割畫面上時而哀傷、時而笑意難掩地證實阿扁被槍擊。我被這個天外飛來的事件強烈撞擊,不由自主地被各種思緒和想像牽著走。頭目也暫時放下了手上的工作,用老花眼鏡的上緣瞅了一下電視,然後,展現了他的真正神奇力量││安靜地回到他的工作,在混亂的、撕裂的、驚濤拍岸的這個島上,繼續伐木丁丁。   5.   大約是五月,小樹和我說,頭目對他表示,希望我能幫忙把他所記得的部落傳統文化做一記錄。我其實是願意做的,因為我覺得我應該要做,但沒有把握能做到什麼地步,畢竟我缺少相關的準備,因此我也沒有明確承諾,但表示可以先試試看。小樹說,我暑假不在台東,我把宿舍清理好,你何不帶著一家人到台東,住在我那兒,沒事就和頭目互動呢?何況莉青也是搞藝術的,她和頭目也會有些好的相互刺激吧!這是個很好的提議,一家都贊成。   七月十三日,暑假中的第一次台東行。近鄉情怯,蹉跎了三天,其中還包括和信行與小呆夫婦去海邊待了一天。最後終於在七月十六日晚上,在三個部落裡的年輕人聯袂找頭目談小米祭的時候,我才攤開了我的淺黃色橫條筆記本,開始了我的第一頁的記錄。我記得建宏(頭目的兒子)還好奇地靠上來看我寫的究竟是什麼東西。頭目一點都沒顯示出他注意到我開始記錄了,好像該發生的發生了而已。   6.   七月十六日開始直到七月二十二日為止,這是第一次的訪問。整個暑假一共有三訪,暑假結束後,我每個月都會去一趟台東,一共又有四訪,總共七訪。我正在算時,趙容說,爸爸,書名可以叫做「七訪頭目」啊!   我的訪問其實不是訪問,而是碰到什麼談什麼,碰到什麼記什麼。頭目有一次和我說,你的研究和別人的研究不一樣,別人都是準備了一些問題,就一直問,有點交差的意思。你則是從生活出發的,和生活結合起來問問題。假如這樣一種記錄方式也算是研究方法的話,它是否可行,我覺得相當程度的是取決於所記錄的或所對話的對象的豐富程度。頭目是個無比豐富的人,是一口如響斯應的鐘,是一汪源源不絕的泉。是他,讓七訪各有風景。   我的記錄方式也是自自然然地在轉變,而且我並不統一它們。一開始,我的記錄很拘謹,比較自覺的要進行客觀的觀察、記錄與描述,明顯表現了我初入太廟每事問的謹慎。但隨著「研究」的推進,我也開始表現我記錄者的一面,不但寫境,間還寫情。我開始的拘謹可說是對對象的客觀性的尊重,有了這個基礎,之後我才慢慢允許「我」慢慢浮現,這是情境開始允許我,而不是我慾望表現的結果;我希望我不至於犯很多記錄者一開始就浪擲自我的毛病。由於我相信保留記錄者在一個記錄過程中心境的真實轉折是好的,所以這個記錄原本的多元異質樣貌被盡量保留下來。   我是一開始就很清楚要做一種隨日逐流的、隨緣的、隨興的記錄嗎?不是的。起初,我並不清楚這些記錄的最終展現形式會是什麼。在前三訪的過程裡,我專心地記,偶爾難免想到這些資料將來要怎麼處理,我能想到的還是很慣性的學院處理方式,好比第一章介紹部落背景、第二章刻畫頭目生平、第三章政權與部落、第四章宗教與部落……。但後來審視了自己的資料,覺得每一天每一天的記錄都是和特定的情境、心境交揉而成的,它有它自己形成的脈絡與韻律,都是一顆顆不同的果實。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硬要用學術的規範來處理,那不是太浪費了嗎?難道我要破壞那由真實的每一天、真實的人,與真實的情境所構成有機整體嗎?要把真實剁碎,為的是端出一盤學術沙拉嗎?   雖有這番體認,但還是難免不甘,總覺得這裡頭蘊藏了很多重要的「學術」問題,如果停留在記錄與隨筆,那不是太可惜了嗎?   想到一個折衷之道:何不效法我曾翻譯的一本書《法國1968:終結的開始》的二元架構,把書分成兩部分,第一部份是逐日的行動直擊,第二部分則是理論的反省?這個想法跟了我一陣子,直到我的工作進入到第五訪的時候才被我甩開。隨著與頭目關係的更深入與更自在,隨著我自己與日俱增的輕鬆自得,隨著書寫韻律的由青入熟,我在愉快中終於想開了││我終於瞭解我的任務了,我的任務就是把頭目的形象給寫出來就好了,其餘都是多餘的。我要讓我與頭目接觸的每一天,在我意識得到的最忠實狀況下,從我的感觸與觀點出發,去記錄下來。   然而,我還是動了一些手腳。我進行了一些必要的編輯,也就是把一些零散的、不成主題的、不成段落的與頭目的談話,整編到一個相對比較成形的主題中。這種整編並不多,比較重要的是在關於palakuan的描述、關於頭目創作過程,以及頭目回憶童年趣事這三個部分。沒有這些編輯工作,閱讀的順暢將會受到影響。這是必須要交代的。   7.   這七訪合而觀之,既是對頭目的敘述與創作的記錄,更是一個對頭目這一個獨一存在的個體的刻畫。在我的心中,這至少是為一個精彩、豐富、有智慧的人,所寫的非編年傳記。有心的讀者也許可以從這扇特殊的窗,看到一個時代與社會的改變,尤其是讀者個人所關心的那些面向,從宗教到野生植物。但我也想,這個記錄如果更成功的話,它應該也是一個藝術的嘗試││用文字磨刻出頭目這一特殊的形象。   8.   人說,「左圖右史」,其意不外乎透過圖片輔助文字,幫助理解;文字畢竟對空間、形狀、體積、線條、光影的描述不直接。適當的使用圖片除了可以誘發認識、幫助認識之外,它們自己有時也會向敏感的讀者說話。這本書的圖片分為兩種,素描與攝影。素描的對象是植物,攝影的對象是頭目的雕刻創作、頭目的花園、部落的慶典,以及(且容我這麼說)頭目的另一個作品││他自己。許莉青是這一部分的執行者。   9.   這本書事實上沒有「作者」,頭目述而不作,我述而不作頭目但話說回來,述得不好,責任還都在我,畢竟這種書寫經驗於我還是頭一遭,並且我的背景知識太弱。謝謝小呆和許莉青的校對,更謝謝小樹對這整個研究所提供的機會與便利,以及將前六訪的書稿唸給頭目聽,使我得以修正很多田野中的誤聽與誤解。他們的幫助都不是體制內所謂的「研究助理」可以形容的,是他們使得這個沒有任何補助的公民研究得以開始、得以完成。完成這本書的書寫,於我,有一大快哉:「讓一個美麗的、豐富的心靈與文化傳統展現出來給世人看!」希望我這個何其快哉的表白,能夠讓朋友們在閱讀時放輕鬆,不用擔心門後頭有什麼其他的議題設定。請了,敬愛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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