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8日 星期五

要把金針度與人 (李敖)

要把金針度與人 作者:李敖
出版社:商周出版出版
日期:2000年

李敖博覽群書,口才辯詰,每每可以從李敖引經據典在批評時下人物的過程中,看到李敖深厚的國學素養與對資料蒐整的精準與縝密。

  李敖的風度翩翩,來自他的博學多聞;李敖的狂傲不羈,來自他的飽覽群史。這一次,李敖要把他如何做學問的方法告訴你,把他如何蒐集資料的方法告訴你,並將中國100種古典名著精華詳盡介紹。

  李敖帶您讀史記、讀詩經、讀老莊....,如果你只讀李敖一本書,《要把金針度與人》是絕不可錯過的


要把金針度與人

作者:李敖
代序——要把金針度與人 總類
哲學類 宗教類
社會科學類 語文學類
自然科學類 應用技術類
藝術類 文學類
史地類 《中國名著精華全集》序

代序——要把金針度與人

——從《中國芒著精華全集》談怎樣讀書

■你李敖讀書讀得最多,真是中國第一嗎?
□最近香港報上說:“李敖很可能是五十歲以下的當代中國人之中,讀書最多而又最有文采的人。”前年童軒蓀信上說:
“去年炎夏,居浩然自波士頓西來,在敝寓住了五天,這五天裡上下古今談了一番,他卻特別推崇你老兄,說是'唸書大多,我們不可及'。”… …這些話,都非過譽,在讀書方面,我讀書之多,的確可說中國人無出其右。

■當代中國人以外的中國人,就是所謂古代中國人,總有比你讀書讀得多的吧?

□古代中國人讀書讀得最多的無可考,唐朝詩人杜甫說他“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其實古書字大,萬卷書並沒有多少。清朝陳夢雷說他“讀書五十載”、 “涉獵萬餘卷”,由他編出的《古今圖書集成》(參看《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第四冊)看來,陳夢雷讀書之多,該在古人中考第一。陳夢雷是清朝進士,他的淵博,被皇家王爺看中,叫他編了全世界最大的百科全書——《古今圖書集成》。 《古今圖書集成》是根據中國一萬五千多卷經史子集的典籍編成的,前後用掉了四年半的時間(一七○一-一七○六)。全書共有一萬卷、六彙編、三十二典、六千一百一十七部,初版本有五千零二十大冊,一億四千四百萬字,分裝五百七十六函。這部大書,“凡在六合之內,鉅細畢舉,其在十三經、二十一史者,隻字不遺;其在稗史集者,亦只刪一二。”它的體大思精,確屬空前。陳夢雷可說是苦命的人,三藩之亂時,正趕上他回家探親,被靖南王耿精忠脅迫造反,不干就殺他爸爸,他沒辦法,只好合作,不料造反失敗,又被他的好朋友李光地出賣——不肯證明他的清白;又被張冠李戴,誤會成“行賊偽命”的陳昉,所以罪上加罪,被發配到東北做奴隸。過了十六年後,趕上康熙皇帝東巡,把他召回來,叫他陪皇帝的第三個兒子誠親王讀書,在這段優游的歲月裡)他“目營手檢,無間晨夕”,終於編出了這部有史以來最大的百科全書。康熙皇帝死後,苦命的陳夢雷又開始苦命了。他所依靠的皇三子誠親王失勢,繼位的康熙皇帝的第四子——雍正皇帝,自然對哥哥的親信們大加整肅,陳夢雷則首當其衝,又被“發遣邊外”,送到了東北這時陳夢雷已七十多歲了,他死在乾隆六年(一七四一),活了八十多歲。由以上杜甫和陳夢雷都讀萬卷書的標準看,杜甫的讀書成績就不如陳夢雷,因為陳夢雷把他的讀書成績用編了大書做為嘉惠別人的展示,可是杜甫就沒有這種效果了
■你編《中國名著精華全集》,是不是有上承陳夢雷這種心願呢?

  □還不止此。在十二世紀,一個偉大的中國有心人鄭樵,在隱居山林、謝絕人事的專事寫作裡,曾立下“集天下之書為一書”的雄心大願,但他五十九歲死去,沒有完成。如今,八百年過去了,這種雄心大願,有賴幹新時代的有心人和新時代的出版形態來完成了。新時代的有心人要做“集”舊中國“天下之書為一書”的新嘗試。它的形態所決定的方向,必然是劃時代的方向。
■這個方向的指標,就是《中國名著精華全集》嗎?

  □就是。它的完成,該歸功於遠流出版社的王榮文。王榮文是中國出版史上最有創造性大手筆的小兄弟。五年前,他和我合作,出版《中國歷史演義全集》,創造出中國出版史上劃時代的大轟動。四年以後,他寫信給我,說:“香港那邊,台灣這邊,都整理了無數的國學材料,但幾乎還沒有一個人為現代讀者整理出一套可以讀得下去、讀得懂、包含各方面文化精華的中國名著全集。”因此他相信:“如果能把中國的東西整理出一個定品”,該是一件最值得做的事。這件事,就是出版《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王榮文把這一件最值得做的事逼我來做,要我來“表現這幾十年來海內外研究中國成績的總和”,我相信他把人找對了。我的確是主持這一工作的最佳人選。記得十九年前,我與徐復觀對簿公堂,兩人一邊打官司一邊喝咖啡,談得非常開心。徐復觀心血來潮,說了一段真心話,他說:

“你李先生真是怪人,你念古書,念得比我們還多還好,你卻主張全盤西化!如果你來宣傳中國文化,你宣傳的成績一定比我們都好!”

徐復觀說得沒有錯,我真是對中國文化最有理解的人。最大的原因是我真的會看古書,會利用古書、活用古書,古書本是朽腐,除非你能化朽腐為神奇,看古書對現代人沒什麼用處。不幸的是,據我所知,看古書的人,很少不陷入泥淖的,一百個有九十九個,都變成搖頭擺尾的老夫子,思想迂腐而泥古;愈來愈混蛋(年輕時小混蛋,年老後老混蛋),因此我倒了胃民從不鼓勵人看古書了。但是,如果有好的選本,再有“讀書得間”的訓練,古書中畢竟還有一點披沙揀金的好處,可以給我們活用,問題是誰來主持這一化腐朽為神奇的工作呢王榮文看出來非李敖不可,李敖也看出來非李敖不可,於是,工作便這樣敲定了:王榮文找對了人,李敖找對了書,徐復觀的一個好夢,居然在十九年後,在我無改全盤西化的大前提下,居然成真了。

“讀書得間”的重要

■我們相信你在《中國名著精華全集》中提供了“好的選本”,但是,你所說“再有'讀書得間'的訓練”,又怎麼提供呢?

古話說“鴛鴦繡取憑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你可不可以多說一點始未,把“金針”“度”給大家呢?

□“讀書得間”是在讀書時能夠讀出書中的“竅”、領會出字裡行間的學問來。英文中 to read between the lines,就正是此意。讀書要有這種本領,讀古書更要有這種本領。硬讀古書不行的。許多用功的人,終身“白首窮經”,可是因為方法不得當,結果只變成“有腳書櫥”。最後事倍功半還算是好的,因為他們經常徒勞無功。很多人讀了一輩子書,結果變成老學究,就是一個證明。所謂古書不能不講求方法的硬讀,因為古書中,有許多只是書生理想,並非社會現象,書生在那兒托古改制,你在這邊信以為真,你就上當了。又有的古書中,只是道德法律,也非社會事實,古代的社會事實既有距離,現代的你卻盲目相信,你又上當了。所以讀古書,首先要“辨偽”,辨偽以後,就要區分出來什麼書是書生理想、什麼書是道德法律、什麼書是社會事實。把這些分辨開,再融會貫通、互相印證,才算。 '讀書得問”。“讀書得間”以後,從而著述,才算“為往聖繼絕學”。否則的話,只是堆砌材料、暴殄文字而已。

■“讀書得間”是不是就是要把書讀活,把死書讀活?這種讀活,多讀書是否會有幫助?
  □不一定。中國的知識分子讀書多的卻也不少,但是愈讀愈混蛋的,卻愈來愈多,這都是因為讀死書的緣故。很多人的基礎,根本是“呆子”,後來念幾十年的書,變成了“書呆子”,辛苦半生,如此而已。我從前有位老師叫姚從吾,是遼金元史專家,非常用功,最後死在書桌上。但是他太笨了,他看書,就好像一隻狗熊進到玉米園裡,折一根玉米夾在腋窩下,左摘右丟,弄了一夜,出園時還只是腋窩下那一根。 ——他們看過的東西隨時扔掉了!所以讀書無法使他們頭腦變好,反倒變壞。

■這樣說來,這種人似乎選錯了行?
  □選錯了行。

■可是他們也有著作呢,怎麼辦?
□《隋唐嘉話》裡有這樣一段:“梁常侍徐陵之於齊,時魏收文學,北朝之秀。收錄其文集以遺陵,今傳之江左。陵遂濟江而沉之。從者以問,陵曰:'吾為魏公藏拙。'為了避免這種人“堆砌材料、暴殄文字”,他們的著作,實在該適度予以水葬才好!

一般讀書情況

■古今中國人中,一般讀書情況是怎樣的?
□大致可分兩派:一派是老學究村夫子派。他們白首窮經,一輩子讀了一些古書,可是他們的方法訓練太差了,又無法接觸到現代新學問,所以用新知治舊學的一套,他們一竅不通。他們雖然一輩子嗜讀古書、勤讀古書,但可笑的是,他們卻讀不懂古書,無法分析古書,也無法綜合出結論和真相。另一派是疑古派。他們是新一代的學者,不但博覽群書,並且會“讀書得間”,處處發現古書可疑、古事可疑。他們的典範作品是編輯“古史辨”和“辨偽叢刊”等,對古書的解釋,他們的功勞很大,成績也頗可觀。但是疑古派也難免有著兩大缺點:第一是疑古過度,往往犯了以書就我的毛病,大膽假設有餘,小心求證卻往往不足;第二是不太能用現代新學問(如天文學、原始社會學)做鑰匙,側面印證古書可信的部分,以致犯了全面抹殺古書的毛病。他們常說這本古書是假造的、那個古人無其人等等,其實不然。

  ■請舉一個例。

□以《周禮》(參看《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第二十三冊)為例:《周禮》原稱《周官》,是漢朝劉歆改名《周禮》的。傳說是周公創立的理想政制,所謂“周公致太平之跡也”。因為它是中國政製書中最細密的一本,所以被視為珍寶。 《周禮》將官職分為天官(中央政府)、地官(地方行政)、春官(神職)、夏官(軍事)、秋官(司法)、冬官(器物製作)六類。列舉每個官職的名稱、職制、人數和職務內容。從這些官的背景上看,它顯然是後代的政治理想,寄託在理想化了的周朝身上而發揮的。 《史記》封禪書中雖然提到過《周禮》,但《周禮》的出現,卻在西漢未年,又因為它的製度與諸經不合,所以被人懷疑是劉歆偽造的,是偽造獻給王莽,以利於王莽的改制的。但是,從民俗學、人類學、社會學的角度來檢查《周禮》,發現倒頗有一些古代的材料,而那些材料,尚不是後人可以憑空偽造出來的。因此,《周禮》從這些材料的提供上,倒很有研究的價值。因為《周禮》是四萬五千八百零六字的精密政制著作,所以古人改革政治,就因它而立說,宋朝王安石變法,便是一例。 《周禮》是中國政制的烏托邦,它提出了不少理想,值得重視。疑古派以劉歆偽造《周禮》而把《周禮》一筆抹殺,我就不相信劉歆可以偽造出用現代新學問可以印證出來的古代現象。

疑古派的穿幫

■疑古派的大膽假設,死無對證,總可自成一說吧?
  □不然,死可有對證呢!以《孫子》(參看《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第二十二冊)為例,就可證明了。孫武(前六-五世紀)是春秋時代吳王闔廬的客卿,是兩千五百年前的軍事家,他的著作《孫子》共有十三篇,後來發生了混亂,杜牧說曹操“削其繁剩,筆其精粹”,事實上,《孫子》只有五千九百一十三個字,這就是高誘所說的“兵法五千言”,高誘在曹操之前,可見曹操刪書之說,是不對的。因為《孫子》發生了混亂,孫武也就在疑古派眼中,出了問題,他的身世,遭到懷疑。其中最主要的有兩種:第一種是懷疑根本沒有這個人;第二種是懷疑他和戰國時代的孫臏為一個人。像錢穆就是靠後一種說法成名的。不料一九七二年四月,山東臨沂銀雀山的古墓裡,出土了古代兵書,內有《孫子》,證明了這種懷疑,都是站不住的。出土的古書竹簡中,有漢武帝元光元年(前一三四)的歷譜,可以斷定這批竹簡是兩千一百年前就已流傳的文獻;又由於竹簡中用字不避漢朝皇帝的諱,又可以斷定竹簡的古書,都早於漢朝。再往上推,秦二世在位三年,秦始皇在位三十六年,上距戰國,不過四十多年,四十多年又值秦始皇統一思想,沒人有閒工夫造假書,所以竹簡中的古書,都是戰國以前的原裝貨,應無疑義。所以《孫子)確有其人其書,已是鐵證,只是古本今本有異文耳!古代流傳的《孫子)書——即今本,和古墓出土的《孫子》書——即竹簡本,有三分之一是相同的;其他一百多處不同的,也多是虛字和假借字,不算重要;另有一千多字的不同逸文,包括“吳問”、“四變”、“黃帝伐赤帝”、“地形二”、“程兵”、“孫武傳”六篇,可補今本《孫子》的不足。古書死有對證,竟有趣如此!以這一死有對證的另一當事人孫臏為例,更可再對照一下:孫臏(約前三八○-約前三二○)的身世,在《史記》裡說得很明白。 《史記》說:“孫子武者,齊人也。以'兵法'見於吳王闔廬,闔廬曰:'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孫武既死,後百餘歲有孫臏。……臏亦孫武之後世子孫也。……世傳其'兵法'。”這明明是說孫武有孫武的“兵法”,孫臏有孫臏的“兵法”。但是後來孫臏的“兵法”失傳了,由曹操在註《孫子》時,已經隻字不提孫臏的情形看,可能在漢朝未年,孫臏的“兵法”就已見不到了。就因為如此,所以後人就附會起來了。認為孫臏即孫武這個人、孫臏“兵法”即《孫子》這部書,一切都二合一起來了。不料一九七二年四月,山東臨沂銀雀山一號、二號漢墓出土,竹簡中赫然有《孫子》,也赫然有孫臏“兵法”。千古疑案,自此分明! (參看《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第二十二冊)疑古派這種笑話,在《尉繚子)上,又有了外一章。尉繚(前四世紀)的《尉繚子》,是一部被小看了的著作。但在一九七二年四月山東臨沂銀雀山一號、二號漢墓出土竹簡中,有古書《尉繚子》。 《尉繚子》一直被許多大牌學者如錢穆等人懷疑是後代假造的書、是偽書,並且說得頭頭是道。但是這批竹簡一出土,證明了真金不怕眾口爍,大牌學者也者,不過大言欺人而已(參看《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第二十二冊)。以上所說,無非是說老學究村夫子派固然不會讀書,疑古派雖然比老學究村夫子派高明,也難免被死有對證一番。 ——這大概是古人死不瞑目,因而如王安石所說的“死屍能報仇”了。

俞樾“土法煉鋼”

■這樣說來,古今中國人中,一般讀書情況是不怎麼高明

  □大體上說,實在不敢恭維。當然有些個人是不乏會讀古書的,像俞樾,就是最突出的一位。俞樾是清朝進士,咸豐年間因為。 “命題割裂”,被革職為民;又因為“故里無家”,就在江蘇蘇州住下,後來到各他講學三十年。他“生平專意著述”。每一年下來,都“有寫定之書,刊行於世”,中國像他這樣勤勉而每年有成績出來的作者,實在少見。他活了八十六歲,全部著作收入《春在堂全集》(參看《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第六冊)。俞樾的名著有《群經平議》、《諸子平議》、《古書疑義舉例》等。 《古書疑義舉例》出得最晚,寫得也最爐火純青。這書共七卷,把古書疑義分類寫成八十八條,用前無古人的科學方法,使人們知道如何認識古書。劉師培說這書“發古今未有之奇”,可謂定評。這書後來引得劉師培、楊樹達、馬敘倫、姚維銳等的仿作補作,影響極為深遠,俞樾雖然能夠“讀書得間”,但是,他因為沒有現代新學問的光照,全部的努力,仍是支離的“土法煉鋼”的成績而已。這一教訓,清楚的告訴了我們,沒有現代新學問的光照,讀古書也有瓶頸的。此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中國傳統下來的書的結構與素材,都有嚴重的問題。

工具書與方法學

■結構方面,好像都是擠成一團,頭緒很亂、很難讀,是不是有工具書就好一點?
回工具書是任何知識分子所必備的書。像辭典、年表、年鑑、百科全書、手​​冊、索引,以及一些必備的“非書資料”(nonbook material)等。在研究和閱讀上,雖然有所謂“個人需要”
(individua needs)的不同,但就運用工具書一點上,卻沒有各行各業的分別。所以工具書在所有書中,應該列為第一優先。選擇工具書的條件有兩個:一個是“容易找到”(easy to find)
你所需要的答案;一個是“容易了解你容易找到的”(easy to find what you find)答案。不合於這兩個標準的工具書,都不算是好的工具書。儘管它很有名,可是它卻使你頭痛。若舉一例:《康熙字典》便是,這書實在犯了難我的毛病。 (但這種毛病,發生在笨頭笨腦的古人身上,猶可說也;發生在現代人身上,就太不可說了。你看看張其昀監修,林尹、高明主編的《中文大辭典》,你會驚訝的發現,這部以抄襲諸橋轍次《大漢和辭典》為骨架的書,竟也發生《康熙字典》式的毛病,你說這些老古董多笨!)辭典以外,工具書中的“年表”一類,縱貫古今中外大事,可提供給人清楚的頭腦和時伺的觀念。中國舊式的編年一類書,因為採取甲子乾支紀日,時序檢核,十分麻煩。又以歷數屢變,常常需要推算,可謂不科學已極,所以都不能用。我看中國傳統留下來的工具書都不合用。總之,從工具書上去讀書,是有它的限度的。要“讀書得間”,工具書不夠。現代新學問反倒是最重要的。我以《儀禮》參看《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第二十四冊)為例。儒家提倡禮治,關於禮的典籍,流傳了三種“經”和一大堆“記”,三種經是《儀禮》、《周禮》和《禮古經》。其中《禮古經》失傳了。 《儀禮》和《週札》傳說是周公作的,實際是戰國人的作品。 《儀禮》是宗教儀式、政治儀式的總集,今本包括士冠禮、士昏禮、士相見禮、鄉飲酒禮、燕禮、大射、聘禮、公食大夫禮、覲禮、喪服、士喪服、既夕禮、士虞禮、特牲饋食禮、少牢饋食禮、有司徹十七篇。多半都是士的禮。這些都是古代禮的節目單。古代的貴族們一舉一動都有一套規矩,這些規矩又因地位不同而不同,踵事增華,使當事人自己也搞不大清楚。於是就請專家們來幫忙,這種幫忙,叫做“相禮”(輔導別人行禮);這種專家,就叫儒。相禮相得多了,就累積出節目單來,到時候照本宣科,可以省事,這種節目單的總集,就是《儀禮》。節目單最多的時候,多達五十六篇,後來丟了三十九篇,只剩十七篇,就是流傳到今天的《儀禮》。 《儀禮》是十三經之一,歷來把它神秘兮兮的捧著,其實從民俗學、人類學、社會學來看,毫無神秘可言,只是很好的史料而已。只因它列名於經典之中,而經典早已在歷代中國人的意識裡,形成了崇高神秘的地位,大家不敢深究,並且限於治學方法,也無法深究。從而對古人的觀點與真相,簡直無法了解,眾說紛紛,其實只是附會或猜謎而已。由於近代方法學的進步,用這些問架,移做整理古書,效果竟有意想不到的神奇。古人的說經也好、解經也罷,種種無法求得的答案,多可用新方法學迎刃而解。

分類與走運

■這樣看來,中國傳統下來的書,它的本來面目好像都給做了手腳了,讀這些書,還得先來一番撥雲霧而見青天的功夫才行?
  □對了。中國傳統中的一團雲霧,先在圖書分類上,你就先思過半矣。中國書的分類,最流行的,是四部(經、史、子。集)分類。四部分類從東晉以後通吃,變成了典型的圖書分類規範。但是稍一留心,就知道這種分類是相當荒唐的。以四部中第一部“經部”為例,“經部”的一部分,近於百科全書式的總集,應分入總類、文學類、歷史類,其他部分(像《論語》、《孟子》),應分人“集部”(個人集子);以第二部分“史部”為例,體裁上分正史、編年、別史、雜史、載記等,全無道理與必要,其他詔令應分入法律類,時令應分入天文類,目錄應分入總類;以第三部分“子部'為例,老莊申韓等家,其實與《論語》、《孟子》無別,都應分入“集部”,其他譜錄中草木蟲魚應分入植物類、動物類,類書應分入總類,小說應分入文學類;以第四部分“集部”為例,“經部”、“子部”分過來的書,多可分入哲學類、法律類、文學類。……總之,四部分類,大體上說,“經”“子”“集”多是一類,“史”是另一類,四部分類實在只是兩部分類。分類、分類,分了半天類,最後只分了兩類;所謂分類,分了等於沒分,這叫什麼分類!以《孟子》(參看《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第十七冊)為例,孟軻自命是孔丘的傳人——“乃所願則學孔子也”,他說:“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 ”這是十足以聖人自命了。所以他的結論是:“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哉嚴這又是十足以道統自承了。雖然這樣,在身分關係上,孟軻卻只不過是孔丘孫子子思的學生中的學生而已。但是,到了唐朝,韓愈推崇孟柯是直承道統的人物,到了宋朝,他配享到孔廟;到了元朝,他被封為亞聖;到了明朝,因為明太祖不喜歡他,吃了一點蹩;後來就一直風光,直到今天了。 《孟子》一書共三萬四千六百八十五個字,在內容上;理直氣壯固多,理不直氣壯也不少。中國人推理不合邏輯,受孟軻的影響應該不少。這部有影響的書,在圖書分類中,在北宋以前只是子書,宋仁宗後,才升段為經書,真是愈來愈走運了。走運雖然走運,但卻成了中國圖書分類胡來的一個樣板,中國人在思考上一塌糊塗,由此暴露無遺.

源遠流長的大功德

■一月二十五日的《中央副刊》上,有一封俞大維口述的《給女作家陳荔荔的一封信》。其中說:“我因年老眼花,幸有長子揚和寄來帶有燈光的放大鏡,強能看書。我發現讀了幾十年的書,卻往往有許多地方未能看懂。真是可笑又可悲!

人愈老愈有奇想,年輕時看書看不懂,我認為腦筋有毛病。現在看書看不懂,我認為書有毛病。陳寅恪先生一九一二年第一次由歐洲回國,往見他父親(散原老人)的老友夏曾佑先生。曾佑先生對他說:'你是我老友之子。我很高興你懂得很多種文字,有很多書可看。我只能看中國書,但可惜都看完了,現已無書可看了。 '寅恪告別出來,心想此老真是荒唐。中國書籍浩如煙海,哪能都看完了。寅恪七十歲左右,我又見到他。他說:'現在我老了,也與夏先生同感。中國書雖多,不過基本幾十種而已,其他不過翻來覆去,東抄西抄。 '我很懊悔當時沒有問他到底是那幾十種書。 ”對俞大維這些話,你有何看法?

□我覺得夏曾佑的感慨是很有見地的,難怪陳寅恪後來和他同感。他們兩位,都是博極古書的人,最後竟有這種高明的覺悟,是很可注意的。蘇雪林《文壇話九》中記聞一多,也有類似的情況。蘇雪林說:“別人鑽故紙堆,愈鑽愈著迷,終於陷溺其中不能自拔,便要主張中國文化是世界第一。聞一多早年時代何嘗沒有這種冬烘臭味?可是,現在的他卻是奇怪,竟與從前的自己走著完全相反的道路。三十三年五四前夕,聯大一部分學生舉行了一個歷史晚會,張奚若、吳晗、雷海宗均有演說。聞氏曾說:'剛才張先生說辛亥革命是形式上的革命,五四是思想革命,正中下懷。中國這些舊東西我鑽了十幾年了,一個一個字都弄透了,愈弄就愈覺得“要不得”,現在我要和你們“裡應外合”地把它打倒。'他又在​​某一次對友人說:

人家見我終日讀書,'以為我是蠹蟲,卻不知我是殺蠹的芸香','你想不到我比任何人還恨那故紙堆,正因恨它,更不能不弄個明白。 '”

夏曾佑、陳寅恪、聞一多的覺悟,都是真正深知“中華文化”後的覺悟。陳寅恪說:“中國書雖多,不過基本幾十種而已,其他不過翻來覆去,東抄西抄。 ”俞大維“懊悔”當時沒問陳寅恪“到底是那幾十種書”。我想,我這套《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的問世,已代他們解決了這個問題。由於我的精挑細選,我的確已“把中國的東西整理出一個定品”,我化朽腐為神奇,終於給中國人提供了一點披沙揀金的好處,“集”舊中國“天下之書為一書”,這真是源遠流長的大功德了!
(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下午)



要把金针度与人

作者:李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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