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28日 星期一

魯迅「題未定」草(六至九)

「題未定」草(六至九)1935/12/18-19 收入且介停雜文二集

本文只校一段 (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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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得T君曾經對我談起過:我的《集外集》出版之後,施蟄存先生曾在什麼刊物上有過批評〔2〕,以為這本書不值得付印,最好是選一下。我至今沒有看到那 刊物;但從施先生的推崇《文選》和手定《晚明二十家小品》的功業,以及自標「言行一致」的美德推測起來,這也正像他的話。好在我現在並不要研究他的言行, 用不著多管這些事。

  《集外集》的不值得付印,無論誰說,都是對的。其實豈只這一本書,將來重開四庫館時,恐怕我的一切譯作,全在排除之列;雖是現在,天津圖書館的 目錄上,在《吶喊》和《彷徨》之下,就注著一個「銷」字,「銷」者,銷毀之謂也;梁實秋教授充當什麼圖書館主任時,聽說也曾將我的許多譯作驅逐出境 〔3〕。但從一般的情形而論,目前的出版界,卻實在並不十分謹嚴,所以印了我的一本《集外集》,似乎也算不得怎麼特別糟蹋了紙墨。至於選本,我倒以為是弊 多利少的,記得前年就寫過一篇《選本》,說明著自己的意見,後來就收在《集外集》中。

  自然,如果隨便玩玩,那是什麼選本都可以的,《文選》好,《古文觀止》也可以。不過倘要研究文學或某一作家,所謂「知人論世」,那麼,足以應用 的選本就很難得。選本所顯示的,往往並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選者的眼光。眼光愈銳利,見識愈深廣,選本固然愈準確,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殺了作者真相 的居多,這才是一個「文人浩劫」。例如蔡邕〔4〕,選家大抵只取他的碑文,使讀者僅覺得他是典重文章的作手,必須看見《蔡中郎集》里的《述行賦》(也見於 《續古文苑》),那些「窮工巧於台榭兮,民露處而寢濕,委嘉穀於禽獸兮,下糠秕而無粒」(手頭無書,也許記錯,容後訂正)的句子,才明白他並非單單的老學 究,也是一個有血性的人,明白那時的情形,明白他確有取死之道。又如被選家錄取了《歸去來辭》和《桃花源記》,被論客贊賞著「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 陶潛先生,在後人的心目中,實在飄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卻有時很摩登,「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於床前」,竟想搖身一 變,化為「阿呀呀,我的愛人呀」的鞋子,雖然後來自說因為「止於禮義」,〔5〕未能進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亂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膽的。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 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6〕之類的「金剛怒目」〔7〕式,在證明著他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 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捨,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譬如勇士,也戰斗,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 點,畫起像來,掛在妓院里,尊為性交大師,那當然也不能說是毫無根據的,然而,豈不冤哉!我每見近人的稱引陶淵明,往往不禁為古人惋惜。

  這也是關於取用文學遺產的問題,潦倒而至於昏聵的人,凡是好的,他總歸得不到。前幾天,看見《時事新報》的《青光》〔8〕上,引過林語堂先生的 話,原文拋掉了,大意是說:老莊是上流,潑婦罵街之類是下流,他都要看,只有中流,剽上竊下,最無足觀。如果我所記憶的並不錯,那麼,這真不但宣告了宋人 語錄,明人小品,下至《論語》,《人間世》,《宇宙風》〔9〕這些「中流」作品的死刑,也透徹的表白了其人的毫無自信。不過這還是空腹高心之談,因為雖是 「中流」,也並不一概,即使同是剽竊,有取了好處的,有取了無用之處的,有取了壞處的,到得「中流」的下流,他就連剽竊也不會,「老莊」不必說了,雖是明 清的文章,又何嘗真的看得懂。

  標點古文,不但使應試的學生為難,也往往害得有名的學者出醜,亂點詞曲,拆散駢文的美談,已經成為陳跡,也不必回顧了;今年出了許多廉價的所謂 珍本書,都有名家標點,關心世道者癌然憂之,以為足煽復古之焰。我卻沒有這麼悲觀,化國幣一元數角,買了幾本,既讀古之中流的文章,又看今之中流的標點; 今之中流,未必能懂古之中流的文章的結論,就從這里得來的。

  例如罷,——這種舉例,是很危險的,從古到今,文人的送命,往往並非他的什麼「意德沃羅基」〔10〕的悖謬,倒是為了個人的私仇居多。然而這里 仍得舉,因為寫到這里,必須有例,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者是也。但經再三忖度,決定「姑隱其名」,或者得免於難歟,這是我在利用中國人只顧空面子的 缺點。

  例如罷,我買的「珍本」之中,有一本是張岱〔11〕的《琅嬛文集》,「特印本實價四角」;據「乙亥十月,盧前冀野父」跋,是「化峭僻之途為康 莊」的,但照標點看下去,卻並不十分「康莊」。標點,對於五言或七言詩最容易,不必文學家,只要數學家就行,樂府就不大「康莊」了,所以卷三的《景清刺》 〔12〕里,有了難懂的句子:

  「……佩鉛刀。藏膝髁。太史奏。機謀破。不稱王內前。坐對御衣含血唾。……」

  琅琅可誦,韻也押的,不過「不稱王向前」這一句總有些費解。看看原序,有云:「清知事不成。躍而詢上。大怒曰。毋謂我王。即王敢爾耶。清曰。今 日之號。尚稱王哉。命抉其齒。王且詢。則含血前。oeV御衣。上益怒。剝其膚保□甑閬□裨荊├*麼,詩該是「不稱王,向前坐」了,「不稱王」者, 「尚稱王哉」也;「向前坐」者,「則含血前」也。而序文的「躍而詬。上大怒曰」,恐怕也該是「躍而詬。上大怒曰」才合式,據作文之初階,觀下文之「上益 怒」,可知也矣。

  縱使明人小品如何「本色」〔13〕,如何「性靈」,拿它亂玩究竟還是不行的,自誤事小,誤人可似乎不大好。例如卷六的《琴操》《脊令操》〔14〕序里,有這樣的句子:「秦府僚屬。勸秦王世民。行周公之事。伏兵玄武門。射殺建成元吉魏徵。傷亡作。」

  文章也很通,不過一翻《唐書》,就不免覺得魏徵實在射殺得冤枉,他其實是秦王世民做了皇帝十七年之後,這才病死的。〔15〕所以我們沒有法,這 里只好點作「射殺建成元吉,魏徵傷亡作」。明明是張岱作的《琴操》,怎麼會是魏徵作呢,索性也將他射殺干淨,固然不能說沒有道理,不過「中流」文人,是常 有擬作的,例如韓愈先生,就替周文王說過「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16〕,所以在這里,也還是以「魏徵傷亡作」為穩當。

  我在這里也犯了「文人相輕」罪,其罪狀曰「吹毛求疵」。但我想「將功折罪」的,是證明了有些名人,連文章也看不懂,點不斷,如果選起文章來,說這篇好,那篇壞,實在不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所以認真讀書的人,一不可倚仗選本,二不可憑信標點。

  七

  還有一樣最能引讀者入於迷途的,是「摘句」。它往往是衣裳上撕下來的一塊繡花,經摘取者一吹噓或附會,說是怎樣超然物外,與塵濁無干,讀者沒有 見過全體,便也被他弄得迷離惝恍。最顯著的便是上文說過的「悠然見南山」的例子,忘記了陶潛的《述酒》〔17〕和《讀山海經》等詩,捏成他單是一個飄飄 然,就是這摘句作怪。新近在《中學生》〔18〕的十二月號上,看見了朱光潛〔19〕先生的《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文章,推這兩句為詩美的極 致,我覺得也未免有以割裂為美的小疵。他說的好處是:「我愛這兩句詩,多少是因為它對於我啟示了一種哲學的意蘊。『曲終人不見』所表現的是消逝,『江上數 峰青』所表現的是永恆。可愛的樂聲和奏樂者雖然消逝了,而青山卻巍然如舊,永遠可以讓我們把心情寄托在它上面。人到底是怕凄涼的,要求伴侶的。曲終了,人 去了,我們一霎時以前所游目騁懷的世界猛然間好像從腳底倒塌去了。這是人生最難堪的一件事,但是一轉眼間我們看到江上青峰,好像又找到另一個可親的伴侶, 另一個可托足的世界,而且它永遠是在那裡的。『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種風味似之。不僅如此,人和曲果真消逝了麼;這一曲纏綿悱惻的音樂沒 有驚動山靈?它沒有傳出江上青峰的嫵媚和嚴肅?它沒有深深地印在這嫵媚和嚴肅裡面?反正青山和湘靈的瑟聲已發生這麼一回的因緣,青山永在,瑟聲和鼓瑟的人 也就永在了。」

  這確已說明了他的所以激賞的原因。但也沒有盡。讀者是種種不同的,有的愛讀《江賦》和《海賦》,有的欣賞《小園》或《枯樹》〔20〕。後者是徘 徊於有無生滅之間的文人,對於人生,既憚擾攘,又怕離去,懶於求生,又不樂死,實有太板,寂絕又太空,疲倦得要休息,而休息又太凄涼,所以又必須有一種撫 慰。於是「曲終人不見」之外,如「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或「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21〕之類,就往往為人所稱道。因為眼前不見,而遠處卻在,如 果不在,便悲哀了,這就是道士之所以說「至心歸命禮,玉皇大天尊!」〔22〕也。

  撫慰勞人的聖藥,在詩,用朱先生的話來說,是「靜穆」:

  「藝術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熱烈。就詩人之所以為人而論,他所感到的歡喜和愁苦也許比常人所感到的更加熱烈。就詩人之所以為詩人而論,熱烈的歡喜或 熱烈的愁苦經過詩表現出來以後,都好比黃酒經過長久年代的儲藏,失去它的辣性,只剩一味醇樸。我在別的文章里曾經說過這一段話:『懂得這個道理,我們可以 明白古希臘人何以把和平靜穆看作詩的極境,把詩神亞波羅擺在蔚藍的山巔,俯瞰眾生擾攘,而眉宇間卻常如作甜蜜夢,不露一絲被擾動的神色?』這里所謂『靜 穆』(Serenity)

  自然只是一種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詩里所能找得到的。

  古希臘——尤其是古希臘的造形藝術——常使我們覺到這種『靜穆』的風味。『靜穆』是一種豁然大悟,得到歸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觀音大士, 超一切憂喜,同時你也可說它泯化一切憂喜。這種境界在中國詩里不多見。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 他偉大。」

  古希臘人,也許把和平靜穆看作詩的極境的罷,這一點我毫無知識。但以現存的希臘詩歌而論,荷馬的史詩,是雄大而活潑的,沙孚〔23〕的戀歌,是 明白而熱烈的,都不靜穆。我想,立「靜穆」為詩的極境,而此境不見於詩,也許和立蛋形為人體的最高形式,而此形終不見於人一樣。至於亞波羅〔24〕之在山 巔,那可因為他是「神」的緣故,無論古今,凡神像,總是放在較高之處的。這像,我曾見過照相,睜著眼睛,神清氣爽,並不像「常如作甜蜜夢」。不過看見實 物,是否「使我們覺到這種『靜穆』的風味」,在我可就很難斷定了,但是,倘使真的覺得,我以為也許有些因為他「古」的緣故。

  我也是常常徘徊於雅俗之間的人,此刻的話,很近於大煞風景,但有時卻自以為頗「雅」的:間或喜歡看看古董。記得十多年前,在北京認識了一個土財 主,不知怎麼一來,他也忽然「雅」起來了,買了一個鼎,據說是周鼎,真是土花斑駁,古色古香。而不料過不幾天,他竟叫銅匠把它的土花和銅綠擦得一干二淨, 這才擺在客廳里,閃閃的發著銅光。這樣的擦得精光的古銅器,我一生中還沒有見過第二個。一切「雅士」,聽到的無不大笑,我在當時,也不禁由吃驚而失笑了, 但接著就變成肅然,好像得了一種啟示。這啟示並非「哲學的意蘊」,是覺得這才看見了近於真相的周鼎。鼎在周朝,恰如碗之在現代,我們的碗,無整年不洗之 理,所以鼎在當時,一定是乾乾淨淨,金光燦爛的,換了術語來說,就是它並不「靜穆」,倒有些「熱烈」。這一種俗氣至今未脫,變化了我衡量古美術的眼光,例 如希臘雕刻罷,我總以為它現在之見得「只剩一味醇樸」者,原因之一,是在曾埋土中,或久經風雨,失去了鋒棱和光澤的緣故,雕造的當時,一定是嶄新,雪白, 而且發閃的,所以我們現在所見的希臘之美,其實並不准是當時希臘人之所謂美,我們應該懸想它是一件新東西。

  凡論文藝,虛懸了一個「極境」,是要陷入「絕境」的,在藝術,會迷惘於土花,在文學,則被拘迫而「摘句」。但「摘句」又大足以困人,所以朱先生 就只能取錢起〔25〕的兩句,而踢開他的全篇,又用這兩句來概括作者的全人,又用這兩句來打殺了屈原,阮籍,李白,杜甫等輩,以為「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 目,憤憤不平的樣子」。其實是他們四位,都因為墊高朱先生的美學說,做了冤屈的犧牲的。

  我們現在先來看一看錢起的全篇罷:「省試湘靈鼓瑟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苦調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流水傳湘浦,悲風過洞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要證成「醇樸」或「靜穆」,這全篇實在是不宜稱引的,因為中間的四聯,頗近於所謂「衰颯」。但沒有上文,末兩句便顯得含胡,不過這含胡,卻也許 又是稱引者之所謂超妙。現在一看題目,便明白「曲終」者結「鼓瑟」,「人不見」者點「靈」字,「江上數峰青」者做「湘」字,全篇雖不失為唐人的好試帖,但 末兩句也並不怎麼神奇了。況且題上明說是「省試」〔26〕,當然不會有「憤憤不平的樣子」,假使屈原不和椒蘭〔27〕吵架,卻上京求取功名,我想,他大約 也不至於在考卷上大發牢騷的,他首先要防落第。

  我們於是應該再來看看這《湘靈鼓瑟》的作者的另外的詩了。但我手頭也沒有他的詩集,只有一部《大歷詩略》〔28〕,也是迂夫子的選本,不過篇數 卻不少,其中有一首是:「下第題長安客舍不遂青雲望,愁看黃鳥飛。梨花寒食夜,客子未春衣。世事隨時變,交情與我違。空餘主人柳,相見卻依依。」

  一落第,在客棧的牆壁上題起詩來,他就不免有些憤憤了,可見那一首《湘靈鼓瑟》,實在是因為題目,又因為省試,所以只好如此圓轉活脫。他和屈原,阮籍,李白,杜甫四位,有時都不免是怒目金剛,但就全體而論,他長不到丈六〔29〕。

  世間有所謂「就事論事」的辦法,現在就詩論詩,或者也可以說是無礙的罷。不過我總以為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並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 處的社會狀態,這才較為確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但我也並非反對說夢,我只主張聽者心裡明白所聽的是說夢,這和我勸那些認真的讀者不要專憑選本 和標點本為法寶來研究文學的意思,大致並無不同。自己放出眼光看過較多的作品,就知道歷來的偉大的作者,是沒有一個「渾身是『靜穆』」的。陶潛正因為並非 「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現在之所以往往被尊為「靜穆」,是因為他被選文家和摘句家所縮小,凌遲了。

  八

  現在還在流傳的古人文集,漢人的已經沒有略存原狀的了,魏的嵇康,所存的集子里還有別人的贈答和論難〔30〕,晉的阮籍,集里也有伏義的來信 〔31〕,大約都是很古的殘本,由後人重編的。《謝宣城集》〔32〕雖然只剩了前半部,但有他的同僚一同賦詠的詩。我以為這樣的集子最好,因為一面看作者 的文章,一面又可以見他和別人的關系,他的作品,比之同詠者,高下如何,他為什麼要說那些話……現在採取這樣的編法的,據我所知道,則《獨秀文存》 〔33〕,也附有和所存的「文」相關的別人的文字。

  那些了不得的作家,謹嚴入骨,惜墨如金,要把一生的作品,只刪存一個或者三四個字,刻之泰山頂上,「傳之其人」〔34〕,那當然聽他自己的便, 還有鬼蜮似的「作家」,明明有天兵天將保佑,姓名大可公開,他卻偏要躲躲閃閃,生怕他的「作品」和自己的原形發生關系,隨作隨刪,刪到只剩下一張白紙,到 底什麼也沒有,那當然也聽他自己的便。如果多少和社會有些關系的文字,我以為是都應該集印的,其中當然夾雜著許多廢料,所謂「榛楛弗剪」〔35〕,然而這 才是深山大澤。現在已經不像古代,要手抄,要木刻,只要用鉛字一排就夠。雖說排印,糟蹋紙墨自然也還是糟蹋紙墨的,不過只要一想連楊村人之流的東西也還在 排印,那就無論什麼都可以閉著眼睛發出去了。〔36〕中國人常說「有一利必有一弊」,也就是「有一弊必有一利」:揭起小無恥之旗,固然要引出無恥群,但使 謙讓者潑剌起來,卻是一利。

  收回了謙讓的人,在實際上也並不少,但又是所謂「愛惜自己」的居多。「愛惜自己」當然並不是壞事情,至少,他不至於無恥,然而有些人往往誤認 「裝點」和「遮掩」為「愛惜」。集子裡面,有兼收「少作」的,然而偏去修改一下,在孩子的臉上,種上一撮白鬍須;也有兼收別人之作的,然而又大加揀選,決 不取謾罵誣蔑的文章,以為無價值。其實是這些東西,一樣的和本文都有價值的,即使那力量還不夠引出無恥群,但倘和有價值的本文有關,這就是它在當時的價 值。中國的史家是早已明白了這一點的,所以歷史里大抵有循吏傳,隱逸傳,卻也有酷吏傳和佞幸傳,有忠臣傳,也有奸臣傳。因為不如此,便無從知道全般。

  而且一任鬼蜮的技倆隨時消滅,也不能洞曉反鬼蜮者的人和文章。山林隱逸之作不必論,倘使這作者是身在人間,帶些戰斗性的,那麼,他在社會上一定 有敵對。只是這些敵對決不肯自承,時時撒嬌道:「冤乎枉哉,這是他把我當作假想敵了呀!」可是留心一看,他的確在放暗箭,一經指出,這才改為明槍,但又說 這是因為被誣為「假想敵」〔37〕的報復。所用的技倆,也是決不肯任其流傳的,不但事後要它消滅,就是臨時也在躲閃;而編集子的人又不屑收錄。於是到得後 來,就只剩了一面的文章了,無可對比,當時的抗戰之作,就都好像無的放矢,獨個人在向著空中發瘋。我嘗見人評古人的文章,說誰是「鋒棱太露」,誰又是「劍 拔弩張」,就因為對面的文章,完全消滅了的緣故,倘在,是也許可以減去評論家幾分懵懂的。所以我以為此後該有博採種種所謂無價值的別人的文章,作為附錄的 集子。以前雖無成例,卻是留給後來的寶貝,其功用與鑄了魑魅罔兩的形狀的禹鼎〔38〕相同。

  就是近來的有些期刊,那無聊,無恥與下流,也是世界上不可多得的物事,然而這又確是現代中國的或一群人的「文學」,現在可以知今,將來可以知 古,較大的圖書館,都必須保存的。但記得C君曾經告訴我,不但這些,連認真切實的期刊,也保存的很少,大抵只在把外國的雜志,一大本一大本的裝起來:還是 生著「貴古而賤今,忽近而圖遠」的老毛病。

  九

  仍是上文說過的所謂《珍本叢書》之一的張岱《琅嬛文集》,那捲三的書牘類里,有《又與毅儒八弟》的信,開首說:「前見吾弟選《明詩存》,有一字 不似鐘譚〔39〕者,必棄置不取;今幾社諸君子盛稱王李〔40〕,痛罵鐘譚,而吾弟選法又與前一變,有一字似鐘譚者,必棄置不取。鐘譚之詩集,仍此詩集, 吾弟手眼,仍此手眼,而乃轉若飛蓬,捷如影響,何胸無定識,目無定見,口無定評,乃至斯極耶?蓋吾弟喜鐘譚時,有鐘譚之好處,盡有鐘譚之不好處,彼蓋玉常 帶璞,原不該盡視為連城;吾弟恨鐘譚時,有鐘譚之不好處,仍有鐘譚之好處,彼蓋瑕不掩瑜,更不可盡棄為瓦礫。吾弟勿以幾社君子之言,橫據胸中,虛心平氣, 細細論之,則其妍丑自見,奈何以他人好尚為好尚哉!……」


 仍是上文說過的所謂《珍本叢書》之一的張岱《琅嬛文集》,那捲三的書牘類里,有《又與毅儒八弟》的信,開首說:「前見吾弟選《明詩存》,有一字不似鍾譚 〔39〕者,必棄置不取;今幾社諸君子盛稱王李〔40〕,痛罵鍾譚,而吾弟選法又與前一變,有一字似鍾譚者,必棄置不取。鍾譚之詩集,仍此詩集,吾弟手 眼,仍此手眼,而乃轉若飛蓬,捷如影響,何胸無定識,目無定見,口無定評,乃至斯極耶?蓋吾弟喜鍾譚時,有鍾譚之好處,盡有鍾譚之不好處,彼蓋玉常帶璞, 原不該盡視為連城;吾弟恨鍾譚時,有鍾譚之不好處,仍有鍾譚之好處,彼蓋瑕不掩瑜,更不可盡棄為瓦礫。吾弟勿以幾社君子之言,橫據胸中,虛心平氣,細細論 之,則其研(sic)/妍醜自見,奈何以他人好尚為好尚哉!……」



  這是分明的畫出隨風轉舵的選家的面目,也指證了選本的難以憑信的。張岱自己,則以為選文造史,須無自己的意見,他在《與李硯翁》的信里說:「弟 《石匱》一書,洶筆四十餘載,心如止水秦銅,並不自立意見,故下筆描繪,妍媸自見,敢言刻劃,亦就物肖形而已。……」然而心究非鏡,也不能虛,所以立「虛 心平氣」為選詩的極境,「並不自立意見」為作史的極境者,也像立「靜穆」為詩的極境一樣,在事實上不可得。數年前的文壇上所謂「第三種人」杜衡輩,標榜超 然,實為群醜,不久即本相畢露,知恥者皆羞稱之,無待這里多說了;就令自覺不懷他意,屹然中立如張岱者,其實也還是偏倚的。他在同一信中,論東林〔41〕 云:「……夫東林自顧涇陽講學以來,以此名目,禍我國家者八九十年,以其黨升沉,用占世數興敗,其黨盛則為終南之捷徑,其黨敗則為元祐之黨碑 〔42〕。……蓋東林首事者實多君子,竄入者不無小人,擁戴者皆為小人,招徠者亦有君子,此其間線索甚清,門戶甚迥。……東林之中,其庸庸碌碌者不必置 論,如貪婪強橫之王圖,奸險凶暴之李三才,闖賊首輔之項煜,上箋勸進之周鐘〔43〕,以致竄入東林,乃欲俱奉之以君子,則吾臂可斷,決不敢徇情也。東林之 尤可丑者,時敏〔44〕之降闖賊曰,『吾東林時敏也』,以冀大用。魯王監國,蕞爾小朝廷,科道任孔當〔45〕輩猶曰,『非東林不可進用』。則是東林二字, 直與蕞爾魯國及汝偕亡者。手刃此輩,置之湯鑊,出薪真不可不猛也。……」

  這真可謂「詞嚴義正」。所舉的群小,也都確實的,尤其是時敏,雖在三百年後,也何嘗無此等人,真令人驚心動魄。然而他的嚴責東林,是因為東林黨 中也有小人,古今來無純一不雜的君子群,於是凡有黨社,必為自謂中立者所不滿,就大體而言,是好人多還是壞人多,他就置之不論了。或者還更加一轉云:東林 雖多君子,然亦有小人,反東林者雖多小人,然亦有正士,於是好像兩面都有好有壞,並無不同,但因東林世稱君子,故有小人即可丑,反東林者本為小人,故有正 士則可嘉,苛求君子,寬縱小人,自以為明察秋毫,而實則反助小人張目。倘說:東林中雖亦有小人,然多數為君子,反東林者雖亦有正士,而大抵是小人。那麼, 斤量就大不相同了。

  謝國楨〔46〕先生作《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鉤索文籍,用力甚勤,敘魏忠賢〔47〕兩次虐殺東林黨人畢,說道:「那時候,親戚朋友,全遠遠的躲避,無恥的士大夫,早投降到魏黨的旗幟底下了。說一兩句公道話,想替諸君子幫忙的,只有幾個書獃子,還有幾個老百姓。」

  這說的是魏忠賢使緹騎捕周順昌〔48〕,被蘇州人民擊散的事。誠然,老百姓雖然不讀詩書,不明史法,不解在瑜中求瑕,屎里覓道,但能從大概上 看,明黑白,辨是非,往往有決非清高通達的士大夫所可幾及之處的。剛剛接到本日的《大美晚報》〔49〕,有「北平特約通訊」,記學生遊行,被警察水龍噴 射,棍擊刀砍,一部分則被閉於城外,使受凍餒,「此時燕冀中學師大附中及附近居民紛紛組織慰勞隊,送水燒餅饅頭等食物,學生略解饑腸……」誰說中國的老百 姓是庸愚的呢,被愚弄誆騙壓迫到現在,還明白如此。張岱又說:「忠臣義士多見於國破家亡之際,如敲石出火,一閃即滅,人主不急起收之,則火種絕 矣。」(《越絕詩小序》)他所指的「人主」是明太祖,和現在的情景不相符。

  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但我要重申九年前的主張:不要再請願〔50〕!

  十二月十八——十九夜。


  〔1〕本篇第六、七兩節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一月上海《海燕》月刊第一期,八、九兩節最初發表於同年二月《海燕》第二期。〔2〕施蟄存對《集外集》的 批評,見他在《文飯小品》第五期(一九三五年六月)發表的《雜文的文藝價值》一文,其中說:「他(魯迅)是不主張『悔其少作』的,連《集外集》這種零碎文 章都肯印出來賣七角大洋;而我是希望作家們在編輯自己的作品集的時候,能稍稍定一下去取。因為在現今出版物蜂湧的情形之下,每個作家多少總有一些隨意應酬 的文字,倘能在編集子的時候,嚴格地刪定一下,多少也是對於自己作品的一種鄭重態度。」

  〔3〕梁實秋浙江杭縣(今餘杭)人,新月社的主要成員之一。一九三○年前後他任青島大學教授兼圖書館主任時,曾取締館藏馬克思主義書籍,包括魯迅所譯《文藝政策》在內。

  〔4〕蔡邕(132—192)字伯喈,陳留圉(今河南杞縣)人,東漢文學家。漢獻帝時任左中郎將。後王允誅董卓,他受牽連下獄,死於獄中。他的 著作流傳至今的有後人所輯的《蔡中郎文集》十卷。在蕭統《文選》中選有他的《郭有道碑文》。《述行賦》系有憤於當時宦官擅權而作。這里所引的四句,「工 巧」原作「變巧」,「委」原作「消」(《蔡中郎文集》、《續古文苑》所載並同)。《續古文苑》,二十卷,清代孫星衍編。

  〔5〕「願在絲而為履」四句,見陶潛所作《閒情賦》。他在該文的序中說:「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閒正,將以抑流宕之邪心。」這里說「止於禮 義」,即指此。「止於禮義」,語見《詩經·關雎》序:「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6〕「精衛銜微木」四句,見陶潛 所作《讀山海經》之十。精衛事見《山海經·北山經》:「發鳩之山……有鳥焉……名曰精衛,其名自叫,是炎帝之少女……游於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 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形天事見《山海經·海外西經》:「形天與帝至此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

  〔7〕「金剛怒目」見《太平廣記》卷一七四引《談藪》:「隋吏部侍郎薛道衡嘗游鐘山開善寺,謂小僧曰:『金剛何為怒目,菩薩何為低眉?』小僧答曰:『金剛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8〕《青光》上海《時事新報》的副刊。林語堂的話原見刊於《宇宙風》第六期(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他所作的《煙屑》,原文為:「吾好讀極上流書 或極下流書,中流書讀極少。上流如佛老孔孟庄生,下流如小調童謠民歌盲詞,潑婦罵街,船婆毒咒等。世界作品百分之九十五居中流,居中流者偷下襲上,但皆偷 的不好。」〔9〕《論語》文藝性半月刊,林語堂等編,一九三二年九月在上海創刊,以登載幽默文字為主,一九三七年八月出至第一一七期停刊。《人間世》,小 品文半月刊,林語堂主編,一九三四年四月在上海創刊,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出至第四十二期停刊。《宇宙風》,小品文半月刊,林語堂、陶亢德編輯,一九三五年九 月在上海創刊,一九四七年八月出至第一五二期停刊。

  〔10〕「意德沃羅基」德語ldeologie的音譯,即「意識形態」。〔11〕張岱(1597—1679)字宗子,石公,號陶庵,浙江山陰 (今紹興)人,明末清初文學家。著有《石匱書》、《琅嬛文集》、《陶庵夢憶》等。《琅嬛文集》是他的詩文雜集,六卷,這里所指的「特印本」是《中國文學珍 本叢書》之一,由劉大傑校點,後面有乙亥(1935)十月盧前的跋文,其中說:「世方好公安竟陵之文,得宗子翩躚其間,化峭僻之途為康莊,知文章升降,故 有其自也。」盧前,字冀野(1905—1951),江蘇南京人,戲曲研究者,曾任光華大學、中央大學等校教授。

  〔12〕《景清刺》是一首關於景清謀刺永樂帝(朱棣)的樂府詩。參看本卷第175頁注〔18〕。

  〔13〕「本色」林語堂在《文飯小品》第六期(一九三五年七月)發表的《說本色之美》一文中說:「吾深信此本色之美。蓋做作之美,最高不過工品,妙品,而本色之美,佳者便是神品,化品,與天地爭衡,絕無斧鑿痕跡。」

  〔14〕《琴操》古琴曲,又指與古琴曲相配合的樂歌。張岱《琅嬛文集》中有《琴操》十章,《脊令操》是其中之一。脊令,一作鶺鴒,一種鳴禽類的小鳥。《詩經·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後常喻作兄弟友愛。

  〔15〕關於唐太宗射殺建成元吉的事,據《新唐書·太宗皇帝本紀》載:「太子建成懼廢,與齊王元吉謀害太宗(按即李世民,時封秦王),未 發。(武德)九年(626)六月,太宗以兵入玄武門,殺太子建成及齊王元吉。」同書《隱太子建成傳》載:「秦王射建成即死,元吉中矢走,(尉遲)敬德追殺 之。」又同書《魏徵傳》載:「魏徵(580—643),字玄成,魏州曲城(今河北巨鹿)人……隱太子(建成)引為洗馬。征見秦王功高,陰勸太子早為計。太 子敗,王責謂曰:『爾鬩吾兄弟,奈何?』答曰:『太子早從征言,不死今日之禍。……』(貞觀)十七年,疾甚。……帝親問疾,屏左右,語終日乃還。……是 夕,帝夢征若平生,及旦,薨。帝臨哭,為之慟,罷朝五日。」〔16〕韓愈(768—824)字退之,河陽(今河南孟縣)人。唐代文學家。著有《韓昌黎 集》。「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是他模擬周文王(西伯)的口氣寫的詩《拘幽操——文王羑里作》中的句子。〔17〕《述酒》陶潛的這首詩,據南宋湯漢《陶靖節 詩注》卷三的注語,認為是為當時最重大的政治事變——晉宋易代而作:「晉元熙二年(420)六月,劉裕廢恭帝(司馬德文)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甖授張 偉使鴆王,偉自飲而卒;繼又令兵人逾垣進藥,王不肯飲,遂掩殺之。此詩所為作,故以《述酒》名篇也。」〔18〕《中學生》以中學生為對象的綜合性月刊。夏 丐尊、葉聖陶等編輯,一九三○年在上海創刊,開明書店出版。〔19〕朱光潛安徽桐城人,文藝理論家。北京大學教授。這里所說的文章發表於《中學生》雜志第 六十號(一九三五年十二月)。〔20〕《江賦》晉代郭璞作;《海賦》,晉代木華作。《小園》和《枯樹》,二賦是北周庾信作。

  〔21〕「只在此山中」二句,見唐代詩人賈島《尋隱者不遇》一詩。「笙歌歸院落」二句,見唐代詩人白居易《宴散》一詩。〔22〕「至心歸命禮」二句,是道教經典中常見的話,意思是誠心皈依道教,禮拜玉皇大帝。

  〔23〕沙孚(Sappho)通譯薩福,約公元前六世紀時的古希臘女詩人。她流傳至今的作品只有兩三篇完整的短詩和一些斷片,內容主要是歌頌愛情和友誼。

  〔24〕亞波羅希臘神話中光明、藝術與健康之神。〔25〕錢起(722—約780)字仲文,吳興(今屬浙江)人。唐天寶間進士,曾任考功郎中, 唐代詩人中「大歷十才子」之一。著有《錢考功集》。大歷,唐代宗李豫年號(766—779)。〔26〕「省試」唐代各州縣貢士到京城參加考試,由尚書省的 禮部主試,故稱省試或禮部試。

  〔27〕椒蘭指楚大夫子椒和楚懷王少子子蘭。屈原在《離騷》中說:「余既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椒專佞以慢剝兮,"府鐘浞蚺遴! 本鶯蠛和躋葑Ⅲ*「蘭,懷王少弟(按應為少子)司馬子蘭也,……內無誠信之實,但有長大之貌,浮華而已。……椒,楚大夫子椒也,……行淫慢佞諛之志,又欲 援引面從不賢之類使居親近。」〔28〕《大歷詩略》清代喬億評選的唐詩選集,共六卷。〔29〕丈六佛家語,指佛的身量。晉代袁宏《後漢紀·明帝紀》載: 「佛身長一丈六尺。」

  〔30〕嵇康的著作今存《嵇中散集》十卷,有魯迅校本。集中附錄嵇喜、郭遐周等人的贈答詩共十四首,向子期、張遼叔等人的論難文共四篇。

  〔31〕阮籍的著作今存《阮籍集》十卷。集中有《答伏義書》,並錄有伏義的《與阮嗣宗書》。伏義,字公表,生平不詳。〔32〕《謝宣城集》南朝 齊詩人謝朓的詩文集,今存五卷,書後有宋代婁拜跋:「小謝自有全集十卷,但世所罕傳……考其上五卷,賦與樂章以外,詩乃百有二首,而唱和聯句,他人所囗見 者不與焉……其下五卷則皆當時應用之文;衰世之事,其可采者已載於本傳、《文選》,余視詩劣焉,無傳可也。」謝朓(464—499),字玄暉,陳郡陽夏 (今河南太康)人,曾官宣城太守。

  〔33〕《獨秀文存》陳獨秀的文集,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內分論文、隨感錄、通信三類;其中附錄別人的論文、通信十四篇。

  〔34〕「傳之其人」語見司馬遷《報任少卿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

  〔35〕「榛楛弗剪」語出晉代陸機《文賦》:「彼榛楛之勿剪,亦蒙榮於集翠。」榛楛,叢生的荊棘。

  〔36〕楊村人曾在《現代》月刊第二卷第四期(一九三三年二月)發表《揭起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之旗》一文,聲稱:「無產階級已經樹起無產階級文 學之旗,而且已經有了鞏固的營壘,我們為了這廣大的小市民和農民群眾的啟發工作,我們也揭起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之旗,號召同志,整齊陣伍,也來扎住我們的 陣營。」〔37〕「假想敵」杜衡在《星火》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三五年十一月)發表的《文壇的罵風》一文中說:「雜文是戰斗的。……但有時沒有戰斗的對象, 而這『戰斗的』雜文依然為人所需要,於是乎不得不去找『假想敵』。……至於寫這些文章的動機,……三分是為了除了雜文無文可寫,除了罵人無雜文可寫,除了 胡亂找『假想敵』無人可罵之故。」

  〔38〕禹鼎相傳夏禹鑄九鼎,象徵九州。《左傳》宣公三年載周大夫王孫滿的話:「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 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網兩莫能逢之。」據晉代杜預註:「螭(同魑),山神,獸形;魅,怪物;網兩,水神。」

  〔39〕鐘譚指明代文學家鐘惺(1574—1624)和譚元春(1586—1637)。二人都是湖廣竟陵(今湖北天門)人。他們在文學上主張抒 寫性靈、反對擬古,與袁中郎等的公安派基本相同;但為矯公安派的「浮淺」,提倡幽深孤峭的風格,以致流於冷澀,被稱為竟陵派。〔40〕幾社明末陳子龍、夏 允彝等在江蘇松江組織的文學社團。明亡後社中主要成員多參加抗清。王李,指明代文學家王世貞(1526—1590)和李攀龍(1514—1570)。他們 是提倡擬古的「後七子」的代表人物。

  〔41〕東林指明末的東林黨。主要人物有顧憲成、高攀龍等,他們聚集在無錫東林書院講學,議論時政,批評人物,對輿論影響很大。一部分比較正直 的官吏也和他們互通聲氣,形成了以上層知識分子為主的政治集團。明天啟五年(1625)他們遭到宦官魏忠賢的殘酷迫害和鎮壓,被殺害的達數百人。

  〔42〕元祐黨碑宋徽宗時,蔡京當權,奏請把宋哲宗(年號元祐)朝反對王安石新法的司馬光、蘇軾等三○九人鐫名立碑於太學端禮門前,指為奸黨,稱為黨人碑,或元祐黨碑。黨人子孫卻引以為榮,當黨人碑被毀之後,還重新摹刻。

  〔43〕王圖陝西耀州人,明萬歷時任吏部侍郎。李三才,陝西臨潼人,明萬歷時任鳳陽巡撫。項煜,吳縣(今屬江蘇)人,明崇禎時官至詹事,李自成 克北京,項歸降。周鐘,南直(今屬江蘇)金壇人,明崇禎癸未庶吉士,李自成克北京,周歸降。〔44〕時敏常熟(今屬江蘇)人。明崇禎時官兵科給事中、江西 督漕。李自成克北京,時歸降。

  〔45〕科道明清官制,都察院所屬禮、戶、吏、兵、刑、工六科給事中,及十五道監察御史,統稱為科道。任孔當在南明魯王小朝廷任浙江道監察御史。

  〔46〕謝國楨號剛主,河南安陽人,史學家。著有《晚明史籍考》、《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等。《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一九三四年八月商務印書館出版。

  〔47〕魏忠賢(1568—1627)河間肅寧(今屬河北)人,明代天啟年間最跋扈的太監。曾利用特務機關東廠大殺較為正直有氣節的人。當時一 些趨炎附勢的無恥之徒對他競相諂媚,丑態百出。據《明史·魏忠賢傳》所載:「群小益求媚」,「相率歸忠賢稱義兒」,「監生陸萬齡至請以忠賢配孔子」。

  〔48〕周順昌(1584—1626)字景文,吳縣(今屬江蘇)人。天啟中任吏部文選司員外郎,後被魏忠賢陷害,死於獄中。《明史·周順昌傳》 載:「順昌為人剛方貞介,疾惡如仇……及聞逮者至,眾咸憤怒,號冤者塞道。至開讀日,不期而集者數萬人,咸執香為周吏部乞命……蜂擁大呼,勢如山崩。"縹 徑鞔埽謐鶯崤夠鰨*斃一人,余負重傷,逾垣走……順昌乃自詣吏,又三日,北行。」

  〔49〕《大美晚報》一九二九年四月美國人撒克里(TOThac-krey)在上海創辦的英文報紙,一九三三年一月另出漢文版。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後停刊。這里所說的學生遊行,是指「一二九」學生運動。

  〔50〕關於不要再請願的主張,參看《華蓋集續編·「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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