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5日 星期一

《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戰慄早逝去》如何造就小說家如我《大江健三郎: 脱原発署名/ 從自我到世界》「國際視野中的大江健三郎」《聽雨樹的女人們》《讀書人》(大江健三郎) 薛柏谷譯







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慄早逝去

 書名脫胎自美國詩人艾倫坡著名詩作〈安娜貝爾.李〉Edgar Allen Poe : Selected Prose, Poetry, and Eure...,講述二戰後為美國人所收養的日本國際級女演員櫻闖蕩國際影壇多年後,回國參與記念德國作家亨利希. 封.克萊斯特跨國性電影拍攝計畫。主催此計畫的電影製片人木守,找來從大學時代就認識的社會運動伙伴小說家大江擔綱電影的劇本家,他嘗試將原作的抗暴情節 與日本農民的反壓迫的起義事件連結,而以女演員櫻為中心的拍攝,女英雄的形象也取代原著以男性為故事主角的設定;小說家大江的母親,在戰後不惜冒黑市交易 風險、也要維持地方劇團演出的「說故事者」使命,則分在演員櫻、小說家大江以及承襲母親故事採集者、長期在四國推行女權運動的小說家的妹妹身上顯現;但這 個拍攝計畫卻因一個涉及櫻的殘忍祕密而宣告終止。 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慄早逝去∕水死【女性二部作】首部曲,
  日本社會的良心 大江健三郎繼「奇怪的三人配」三部曲後,最新長篇小說。
  沉睡三十年的祕密赤裸裸公諸於世,女明星櫻波濤萬丈的一生。
  即使拚搏到最後一刻,她也要拿回自己的人生。


  歷經種種,女明星櫻從瘋狂的絕境中活了過來。
  多年前那個因故中止的女英雄抗暴電影拍攝計畫,
  在電影製作人木守、作家大江以及女演員櫻的聚首後,終於在四國的森林裡開演。
  脫去少女白衣,換上尋常衣衫,詩人所喟嘆的那個純潔少女安娜貝爾.李,
  轉世成為農民抗暴運動領袖之母銘助媽媽;
  也許,曾經留下的傷口,即使到死再也無能密合,
  但在歌謠的撫慰下,受傷的、勇於承受的人呀,終將不會哭泣──
  日本社會的良心大江健三郎創作生涯『最後的工作』,療癒與希望之書。

  大江健三郎 寄語《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戰慄早逝去》中譯版
   「奇怪的二人配」三部曲,是我到達漫長的作家生活的後期,全面融會自己業已形成的長篇小說寫作技巧(及其主題)而完成的作品。寫完這三部曲後,在獲得充 分自由的感覺的同時,我也覺察到自己只剩下僅能寫很少幾部小說的時間了,卻又產生一個想法,那就是在直至今日的技巧和主題這一連貫性動態中(更是循著目前 體驗到的那種自由的感覺),嘗試著寫一部新的小說。然後,就寫出了這部稍短一些的長篇小說,意識到一種令人意外的特質正從中顯現出來。最重要的是,我在這 部小說的中心設置了一位女性。


序 章 怎麼,你竟然會在這種地方?
第一章 蜜雪兒.戈哈斯計畫
第二章 演出戲劇與慰撫魂靈
第三章 You can see my tummy
第四章 《安娜貝爾.李》電影無刪節版
終 章
譯後記 「我無法從頭再活一遍,可是我們卻能夠從頭再活一遍」∕許金龍
大江健三郎 年表

後記(代序)
譯後記 「我無法從頭再活一遍,可是∕我們卻能夠從頭再活一遍」
文∕許金龍
二○○七年十一月二十日,大江健三郎先生的最新長篇小說《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慄早逝去》由新潮社出版。與二○○六年集輯出版的《奇怪的二人配》 三部曲 比較起來,這部小說的篇幅顯然小了許多,然而,其內在價值並沒有因為篇幅短小而受到任何影響。毋寧說,正如大江先生所說的那樣,「一種令人意外的特質正從 中顯現出來」 。
  其實,這種「令人意外的特質」早在作者構思作品的階段就已經初步形成了。二○○七年一月,大江先生在寫給我的一封信函 中表示,「……今年,將要進入自己最後的也是最大的那部分工作,我希望這是與此前所有構想全然不同的、具有決定性的作品。目前我還沒有動筆,擬於二月開始 寫作,為此,已從去年年末開始認真做了嘗試。不過,這也是我成為作家之後感到最困難的時期。總之,必須突破第一道難關。從現在開始直至月底、乃至二月上半 月這段期間,我必須每天進行這種繁忙的創作嘗試。」經過種種艱難嘗試後問世的那部「與此前所有構想全然不同的、具有決定性的作品」,便是《優美的安娜貝 爾.李 寒徹顫慄早逝去》。這個書名取自於美國著名詩人愛倫.坡的代表作〈安娜貝爾.李〉中的詩句,說的是一個處於熱戀中的純潔少女遭到六翼天使的嫉妒, 夜裡從雲中吹來寒風將其凍死。
  在大江先生的這部新著中,也有一位如同安娜貝爾.李般純潔的美麗少女,這位被稱為「永遠的少女」的女主人 公櫻身世悲慘,在二戰末期,除了她本人被疏散到農村去以外,全家人均在東京大轟炸中身亡。美國軍隊占領日本後,她被一個美國軍人收養,身穿讓鄰居羨慕的漂 亮裙子,似乎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並在那個美國軍人攝製的電影《安娜貝爾.李》中飾演身穿「白色寬衣」的少女安娜貝爾.李,櫻由此被電影界所關注,很快便 成為著名童星,最終活躍以好萊塢為中心的國際影壇。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為紀念德國著名劇作家、小說家克萊斯特兩百周年誕辰,「美國、 德國、中南美、亞洲的製作團隊各自將《馬販子米夏埃爾.科爾哈斯》製作成電影」,櫻被這個「M計畫」選定為亞洲版電影的女主人公,而「我」由於長年關注 《馬販子米夏埃爾.科爾哈斯》這部小說,試圖將歐洲中世紀的這場暴動與自己故鄉森林中的兩次農民暴動融彙在一起,便同意為這部亞洲版的電影撰寫劇本。電影 即將開機之際,由於攝影師偷拍近似裸體的少女這一醜聞而被迫中止,製片人木守為使女主角櫻同意中止這部電影的攝製計畫,便讓其觀看她少女時代拍攝的《安娜 貝爾.李》原版電影,由此她才知道每天夜晚所作噩夢的真相——拍攝那部電影時,自己被誘騙服下安眠藥後,收養了自己的那個美國軍人(後成為其丈夫)便在草 地上殘酷地蹂躪了幼小的自己。顯然,櫻是作為古希臘神話中的寧芙被美國軍人收養的,那個美國軍人與她的關係也只是另一位亨伯特.亨伯特對待他的小羅麗泰而 已。虛偽的美國軍人(後成為美國一所大學的教授)更關心的是少女時期的櫻身上的寧芙特徵,甚至不惜將「粗大的拇指轉動著強行戳進狹小的小穴」……然而,當 櫻與「馬伽嘉克教授」結婚後,這位教授卻從不曾與寧芙特徵日漸消逝的櫻發生真正意義上的性關係,只是在自己的研究室裡珍藏著當年拍下的《安娜貝爾.李》原 版電影,或者說,珍藏著躺在草地上的那具白色的「小小裸體」,至死都沒有說出這個祕密。當然,目睹自己幼時慘遭蹂躪的鏡頭所帶來的刺激並不是唯一的打擊。 製片人不久前還在京都的旅館裡與自己同宿一床,為了讓自己退出計畫攝製的電影,現在不惜用這個「卑劣」手段把自己送進精神病院……櫻處於巔峰期的演員生涯 至此不得不畫上句號,從此沉寂了三十年之久。在這種令人絕望的狀態中,櫻始終懷著一個不曾破滅的希望,那就是回到日本的那片森林裡去,親自出演那裡的兩次 農民暴動中的女英雄。在故鄉森林裡的「阿紗」等女人的幫助下,櫻振作起來回到日本,「……攝影機分開被楓葉濃烈的紅色映照著的樹林所圍擁著的女人們進入。 櫻那感歎和憤怒的『述懷』高漲起來,呼應著歌謠虛詞的人們如波浪般搖晃。在那聲浪的高潮點上,沉默和靜止突如其來。『小詠歎調』充溢其間,此時,櫻的喊叫 聲起,作為沒有聲音的回音,銀幕上星辰在閃爍……」
  縱觀大江先生半個世紀以來的創作活動(從一九五七年發表、後被薦為芥川文學獎候選作 品的《奇妙的工作》算起),《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慄早逝去》確實是一部「與此前所有構想全然不同的、具有決定性的作品」。更準確地說,經過將近六 十年的苦讀苦思後,大江先生通過這部作品對「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作出了自己的解讀,從而為櫻找到了希望,為自己找到了希望,當然,也為諸多處於 絕望中的人找到了希望。
  大江先生最初接觸魯迅文學作品,是在他十二歲升入初中時收到來自母親的禮物——《魯迅選集》日譯本——之後,從 此便開始了從不曾間斷的閱讀,認為「魯迅在向我保證希望是存在的,而他本身則是站在希望一側的人。隨著年歲的增加,我愈發堅信這個道理」。正是出於這種堅 信,在一九五五年創作的詩歌習作〈殺狗之歌〉中,大江先生從〈白光〉裡直接引用了「發出含有大希望的恐怖的悲聲」,這就直觀地說明魯迅文學的影響歷史性地 出現在了大江文學的起始點上,並在這裡與他剛剛開始接觸的沙特及其存在主義融匯到一起,使得學生時代的大江接連寫出《野獸們的叫聲》、《奇妙的工作》和 《死者的傲氣》、《人羊》等早期作品,由此開始了在絕望中尋找希望的艱苦跋涉。
  寫下那首〈殺狗之歌〉之後大約五十年,在漫長的作家生活 裡經過種種探索和實踐後,大江先生終於完成了「全面融彙自己業已形成的長篇小說寫作技巧(及其主題)」的三部曲《奇怪的二人配》。如果說,這三部曲在表現 希望與絕望這對關係上與以往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作者顯然在更積極甚至更急迫地思考和探索如何從絕望中尋找希望,比如在三部曲的第一部小說《換取的孩 子》裡,借助渥雷.索因卡之口喊出「忘卻死去的人吧,連同活著的人也一起忘卻!只將你的心扉,向尚未出生的孩子敞開!」;比如在第二部小說《愁容童子》 裡,那位愁容騎士般不知妥協也不願妥協、接二連三地受到肉體和精神上不同程度的傷害的主人公古義人,最終仍在深度昏迷的病床上為如此傷害了他的這個世界進 行祈禱;比如第三部小說《別了,我的書!》日文版封面的紅色腰帶上用醒目的白色標示的「始自於絕望的希望」這幾個大字。較之於五十年前在〈殺狗之歌〉裡對 魯迅作品的引用,在此時的解讀中,大江更是在用辨證的方式理解和詮釋絕望和希望,更願意在當下的絕望中主動和積極地尋找通往未來的希望。遺憾的是,讀者似 乎很難在這些小說裡更為真切地感受到希望,如果一定要說存在著希望的話,那便是老作家寄託在「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的希望,是老作家在文本中的分身古義人 臨危之際在病床上發出的祈禱,是老作家在故鄉的「森林之家」裡為孩子們收集世界正在變惡的種種徵兆,以幫助孩子們避開那個可怕的未來。也就是說,面對我們 個人、我們社會、我們這個世界受到的種種現實的和潛在的威脅,大江先生這位老作家儘管心存希望並竭力尋找著希望,比如在作品裡經常提及西蒙娜.韋伊 (Simone Weil)所說的「如果真的希望、期待和祈願,只要我們真的如此希望,那麼你所持有的希望,就會得以實現」,比如更經常地說到薩依德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清晰 顯現出來的「意志上的樂觀主義」,然而,在《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慄早逝去》之前的所有小說中,確實從不曾如此清晰地表明希望之所在。這一點,應該 就是大江先生所說的、也是我們確確實實感受得到的「正從中顯現出來的」「令人意外的特質」之一吧。
  大江先生還說到「寫完這三部曲後,在 獲得充分自由的感覺的同時……卻又產生一個想法,那就是在直至今日的技巧和主題這一連貫性動態中(更是循著目前體驗到的那種自由的感覺),嘗試著寫一部新 的小說」。當然,就像大家已經知道那樣,這部新的小說,就是《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慄早逝去》了。我想要說的是,之所以能夠寫出這部具有「令人意外 的特質」的佳作,除了前面已經說到的種種因素以外,作者在現實生活中的體驗以及由此引發的深沉思考也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尤其在小說的構思和執筆階段的 經歷更是如此。
  也是在前面提到的那封信函裡,大江先生表示二○○六年「是成果斐然的一年」,因為在這一年裡「訪問了中國」,除了進行相 關學術交流,還專程前往南京大屠殺紀念館進行現場調查,與大屠殺倖存者和研究南京大屠殺的學者進行了富有成果的交流。此外,還「去了法蘭克福和普羅旺斯等 地」參加學術研討會。與此同時,「在國內卻在圍繞教育基本法的較量上吃了敗仗,是痛苦和辛酸的一年。由於日本右派的攻擊,在(二戰末期)日本軍隊殺害沖繩 民眾的問題上,針對我的訴訟估計今年將會有一些結果」。這裡說到的圍繞教育基本法的較量,是指日本政府於二○○三年提出修改制定於一九四七年的教育基本 法,強調在學校裡強化「丸之內」和「君之代」的國旗、國歌法,加入所謂「傳統文化」和「愛國心」等條款,卻隨即遭到來自民間的廣泛而激烈的反對,東京大學 教授高橋哲哉便認為這是「要使國家主義教育正當化」,在教育領域強行推進國家主義教育。然而,日本政府卻不顧廣泛的反對和抗議,於○六年十二月十五日強行 表決通過。
  至於訴訟問題,是說大江先生在大量查閱史料和現場調查的基礎上,於一九七○年出版《沖繩劄記》一書,揭示造成這一悲劇的根本 原因在於「自上而下的縱向構造」,也就是「天皇→日本軍隊→日軍駐守沖繩的第三十二軍→沖繩各島嶼守備隊」這種縱向構造。此書出版三十多年後,在保守勢力 的慫恿下,當年駐守沖繩的兩名日軍軍官向法庭提起訴訟,狀告大江先生在《沖繩札記》中有關日軍強令民眾集體自殺的表述是「虛偽的事實」,以「名譽受到損 毀」為由,要求該書作者大江健三郎以及出版商岩波書店停止發行,並賠償兩千萬日元精神損失費。
  同樣在二○○六年,這一年的八月十五日, 時任總理大臣的小泉純一郎於清晨時分參拜了靖國神社,當天由幾大報紙進行的輿論調查顯示,支援或理解小泉參拜的被調查對象超過了半數。這裡需要指出的是, 自二戰結束以來,如此之多的被調查對象支援總理大臣參拜靖國神社,這還是第一次。
  面對這「痛苦和辛酸的一年」,大江先生並沒有沉淪在絕 望中,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尋找「始自於絕望的希望」。在這一年的八月十五日晚間,大江先生出席了在東京大學安田講堂召開的大型集會並針鋒相對地發表重要演 講,說到由日本發動的侵略戰爭不僅給中國等亞洲國家帶來巨大災難,也給日本人民造成了巨大傷害,這其中就包括一批批被迫走上戰場的東京大學的學生,由此說 明侵略戰爭只能給包括日本人民在內的亞洲各國人民帶來慘禍,警醒人們千萬不要在保守勢力的蠱惑下重走那條不歸之路。
  與此同時,對於右翼 勢力針對自己個人的訴訟,在夫人的全力支持下,大江先生勇敢地選擇了戰鬥,面對對方龐大而豪華的律師陣容,大江先生絲毫沒有怯陣,在「踏入法庭的那個瞬 間,一股戰鬥的衝動突然溢滿全身,覺得自己那時就是一個戰士,一個渴望進行戰鬥的戰士!」甚或如同東京大學教授小森陽一所表示的那樣,「毋寧說,這場訴訟 官司正是大江先生所期盼的。因為,這樣他就可以在這個萬人矚目的戰場上進行戰鬥了!」從目前情況來看,一審和二審均以大江先生勝訴而告審結,對方當然不甘 失敗,連續兩次都是當庭提起上訴,在接下去的三審中,大江先生還將繼續懷著希望,作為「一個渴望進行戰鬥的戰士」參加戰鬥。
  當然,既然 選擇了戰鬥,那就需要勇氣和希望,哪怕自己倒下,活著的戰友們仍將全力爭取勝利,正如大江先生在一首詩歌裡所表述的那樣,「我無法從頭再活一遍,可是∕我 們卻能夠從頭再活一遍」。這種品質應該也是「正從中顯現出來」的「令人意外的特質」吧。就這個意義而言,大江先生讓《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慄早逝 去》的主人公櫻從絕望中獲得重生也就不可能只是一個偶然了。

內容連載

  • 內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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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1

序章 怎麼,你竟然會在這種地方?
1

  肥胖的老人左手提著沉甸甸的彎曲的紅色樹脂棒快步行走 著。肥胖的中年男子提著彎曲的藍色塑膠棒行走在他的右側。老人的右手之所以空著,是為了在腿腳不便的中年男子失去重心時,好去攙扶他的身體。對於在狹窄的 散步小道上錯身而過的行人表現出的好奇,提著彎曲塑膠棒的這兩人並不在意,繼續往前行走……

  老人(也就是我)被查出心律不整而停止游 泳時,俱樂部的教練建議我儘量做行走鍛鍊,我也希望順便訓練兒子糾正拖曳著腿腳走路的習慣,便欣然接受了建議。教練送給我兩支大棒子,說是拿著這棒子行 走,公子的腿腳或許會自然而然地抬起來,「老先生您本人嘛,也曾看到他在游泳池旁被絆得琅嗆摔個大跟頭……」

  我和兒子光大致等到黃昏時分,便從居住的高臺走下坡道,前往運河河畔那條散步者已見稀少的散步小道。閒置多年的溼地帶上已開發出成片的公寓,年代久遠的堤岸也得到修整,對人數業已增加的居民們開放了這裡。

兩人分別提著紅、藍兩色棒子行走著,也會有人向這對父子打招呼。儘管智力障礙給行走也帶來了影響,可光自從學會說話以來,那種鄭重其事的文章體語言卻從不曾混亂。這一天訓練結束後,在攀爬通往高臺的那條坡道前照例坐在長椅上小憩時,光這樣說道:

  「剛才問話的那孩子,說是原先懷疑爸爸已經有一百歲了。」
  「看到還算年輕,就吃驚了,是嗎?」
  「有人問,爸爸還在寫小說嗎?」
  「可能對方認為,這麼問總比說『還活著嗎?』要好些吧。」
  「是個上了歲數的人。」

  剛開始寫小說那幾年裡,雖說還沒在電視上露過面,卻也常有陌生人向自己打招呼。顧忌到自己說的是四國森林中的方言,加之發音又不太清晰,因而不能立即予以回答。在被編輯帶去的一家小酒館裡,就因為這麼一點兒遲誤而發展為暴力衝突。

  後來上了年歲,也是考慮到抵抗力的衰退,對一般打聽雖說不是視而不見,可在思考問題時若被拉到意想不到的會話中去,其後要想再回到先前的話題上來就要花費一些時間了。確實到了如此反應的年齡。為了使得話語不那麼複雜,倒不如「如實」地回答問題。

  「距離一百歲還有一段時間。小說也是這樣,較之於主題,只要找到新的形式就打算寫。」
  「也有可能直到最後也發現不了嗎?」
  「那是可能的吧。」
  「即便這樣,你說還是要作為小說家生活下去……」
  「打算就那樣結束自己的生涯。」

  就在這天,新的方法出現了。從背後傳來沉重腳步聲的那個行人,使得光踏入柏油路邊際冬日裡的枯草叢中。回首瞥去,此人像是少年,卻用老人的聲音招呼道:

  「What!are you here?」

   這是日本人說出的英國口音的英語。我重新打量那位說了這句英語後便挨到身旁的人,卻是一個讓我大為意外的人物。然而我隨即意識到,就在前些日子,我們父 子在眾人面前周章狼狽之際,圍觀我們處境的人群中就有此人,當時顧不上進一步確認,便一直延續到了今天。我還回想起,當時儘管恍若看到幻影一般,面對發生 在他身上的巨大變化,我對他的那種感覺卻是一如既往。  「怎麼,你竟然會在這種地方?……是這句話吧?」
  「就知道你會如此回答,才故意這麼說說看的。」
  「你還是老樣子呀,從各種意義上來說。有多少年沒見面了?」
  「有三十年沒見了。」

眉宇間白皙的皮膚上堆擠著皺紋(這也與往昔一般無二),剛一停下話頭,就打量起我們父子倆。  接著,他唐突且頗有氣勢地說了起來:

   「當時呀,都找不到一個方法用穩妥的聲音向你打招呼,因為竟然發生了那樣的事,最終,讓你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裡無效勞動……這可都是大實話。不過,你也承 認咱算是盡了力吧?只是讓你……甚至讓千鰹和光都被捲入醜聞。自那以後經過很長時間,又發生了塙吾良跳樓自殺,在面臨比那次更嚴重的醜聞之際,把你和你全 家都拉了出來,這是事實吧?把你們推到那種危險境地的,也是我們……」

  「在那個事件中,且不說當事者那幾位少女,當我前去探視遭受比其他人更為嚴重的傷害、住進精神病醫院的櫻時,她在病情穩定的時候總是掛在嘴邊的,就是你的事情、千鰹以及光的事情。我們呀,當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即便對於櫻,我們也是如此。」

  「總之,與引發那個事態的幾個傢伙簽定合同,把他們拉進《蜜雪兒•戈哈斯》電影製作團隊的,就是你……」

  「其後我很快就去墨西哥學院大學擔任教職,離開那個充滿火藥味的地方緊急避難去了。櫻是從正面被捲入事件中去的受害者,說到你嘛……至於你在那個事件中應該承擔什麼樣的責任,我仍然持保留態度。」

   對方再度沉默下來,他身穿藏藍色長絨頭(在我的記憶裡,還記得他為拉開與自己的差距而說的「照你們的說法,這是長毛絨織品,可我卻叫它plush」)上 衣,露出裡面寬鬆的白色絲綢衣領。雖然不好說與此完全相同,可他身上的裝飾風格卻是與時尚取向比較接近。甚至可以追溯到半個世紀之前,這種裝飾風格就已經 在駒場校區的教養學系大放異彩了。不過,剛才的談話中提到的三十年前,大學畢業後我們原本並無交往,那次見面卻成了恢復交往的契機,而且很快就達到緊密的 程度。在那個時期,這傢伙的服裝簡直就是一副國際電影製片人的派頭。

  因此,跳躍那個時期而感受他的裝束的一貫性,大概就只能指望我這 記憶的曖昧程度了。不過,他木守有的那種只能稱之為獨特的風貌姿勢,卻從現在的(也是青春時期的)這種風格的印象中排斥了其他一切。目前,這尊肉體上清晰 顯現出來的老人模樣,意味著正以極快的速度超越年齡自然增長的進程(如此說來,我也同樣如此)。比如說,絲綢襯衣的衣領處看上去軟乎乎的那堆東西並不是圍 巾,而是垂掛下來的喉頭處的皮膚。然而,小巧面龐上的光澤和純淨的眼神,都讓人直接回想起他十八、九歲時的模樣。不過如果細細打量的話,還是可以看出那是 化了妝的緣故。
  「好吧,關於整體情況,如果連你也有那種意願的話,那就好好說說吧。」

  「……我們先要說幾句與那件事沒 有關聯的話,對於剛才打的招呼呀,你還是和過去那樣,隨即用日語作了回覆。是西肋順三郎的譯文吧?而且,在那個句子之後,艾略特的後續詩句也湧現在你的腦 海裡了吧?我指的是《小吉丁》。如果是英語文本的話,咱還能想起那麼幾行。不過,吾恭聽與原文詩句相配的、你以前經常背誦的那些為你所摯愛的日文譯詩,還 是等進一步穩定下來之後再說吧,如果你同意今後時常會面的話。」

  「可是,今天你和光的步行訓練才剛剛開始吧?光,讓你停下訓練,真是不應該呀(光好像在某種程度上啟動了三十年前曾被木守抱過的那種親近感,應承地說了句「別客氣!」)。」

   「謝謝!已經完全是一個成年人了。看到你這麼精神,我也很高興。就連紐約也在銷售你的CD呐,所以我也經常聽你的音樂。尤其是櫻阿姨,聽了你的CD後才 能自然入睡。光,讓咱我們一起走上一會兒吧,好不容易才遇上你爸爸,所以即便只有今天這點兒時間,也有很多積攢下來的話想要和他說!」








如何造就小說家如我
作者:大江健三郎
譯者:王志庚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07

很精彩的文學與人生的學習回憶錄.....世界性的相互響










第一章 雨滴當中/有另一個世界

一、
  我寫的東西最早被印成鉛字的大致就是下面所說的「詩」的形式,如果有研究 者廣泛調查戰爭剛剛結束時在中國地區和四國銷售的國語教育之類的小冊子,也許會碰到這首「詩」。但我認為這項工作是毫無意義的。《大江健三郎小說》全集中 也僅收錄了我成為一個小說家以來,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作品。為了避免在我死後出現把斷簡零篇都收錄起來的全集,我將該書定為決定版。如果在我死之前,再有新 的小說問世的話,希望作為該書的補卷,我在此明確申明一下。這是我對作品的一些考慮。

  我還想申明的是,如果實際調查的學者指出那些印 刷的小冊子和我在這裡的引文有出入,那麼我想告訴他,這喚起我當時看到寄給我的小冊子後,對新制中學的老師或編輯們做的增刪所感到的憤怒回憶。在不希望自 己的作品被做任何增刪的情況下,將我的作品平庸化,那是多麼傷害年輕詩人的自尊心,使得他對詩和創作產生厭惡。增刪者非常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他們並未明白 說明,因此他們的行為根本就是犯罪。

 晶瑩的雨滴
 映射出了風景
 雨滴當中
 有另一個世界

  也許除我之外,寫與我構思相似的此「詩」的年輕人還有很多,也許他們的「詩」更加巧妙更具有個性象徵。但這首「詩」一直令我難忘,我想原因在於, 「詩」裡表現了少年時代對於自己現實生活的態度,貿然言之,就是我的世界觀的原型。事實上,創作這首「詩」至今已有半個世紀,我的文章一直在描寫雨滴中呈 現出的另一個世界──我有一種自覺,那裡能映射出我所處的這個世界。

  如果現在讓我來如實描寫我的少年時代,我應該會這麼寫:一個茫然沉默的孩子走近果味飄香的柿子樹枝,凝視著樹葉上留下的雨滴。白天的我其實是個愛說話的孩子,這成了同村的孩子們疏遠我的主要原因……

  寫到柿子樹,我的確曾讓一棵特定的樹蘇醒過來。從我家出門向小河走,有一條用石子粗糙砌成的小路,順路可以到達一塊窄小的田地,在連續下雨的日子裡,河水氾濫,田地就會變成河底。那路的盡頭有一棵柿子樹。

  記憶中的那棵老樹也曾葉子嫩綠,枝繁葉茂;我盯著那茂密的葉叢有了一項發現,這項發現甚至影響了我對於整個自然界的認識。

  一天早上我起得非常早,我不只見到了東邊樹林直射過來的陽光,也看到那沐浴在金黃色大氣中的柿子樹,和河面反射過來的光線。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我該是早已厭倦了山谷中的風景、人物和事情,對於身邊所有的事物,從沒有想過可以用金黃色這類的形容詞……

   總之,我去河邊觀察沐浴在朝陽中的柿子樹上的露水是有特別原因的。就在前一天晚上,我在國民學校那雜草繁茂的校園裡看了一部露天電影,放映的是戰爭新聞 和漫畫,還有誰都不喜歡的「文化電影」。那是為理科教學而拍的電影,其中有一個畫面是開滿櫻花的樹枝特寫,就在那一瞬間我被深深地吸引了。那小小的樹枝, 還有那成串的花和樹葉,微微地顫動,微微地顫動,永不停息……

  我看著電影轉而一想,那個特寫是在一個無風的日子,以大草原為背景拍攝的,不可能有這種事。這也許是為了表現在拍攝花朵和樹葉──也就是說不是幻燈片那種靜止的畫面──這其實是攝影助理或是其他人故意搖晃樹枝的。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這成了我心上牽掛的問題。

  於是第二天早上,離上學的時間還早,我就起床去觀察那朝陽照射下的樹枝,用昨晚電影當中同樣的拍攝距離,從近處注視它。柿子樹的嫩葉在不停地晃動!而我的臉頰根本感覺不到一絲風……

   像一個悔改者一樣,從那之後我養成了仔細觀察自己周圍樹木花草的細微之處的習慣。每當我注視時,樹木的枝、雜草的嫩葉都在不停地晃動,從來沒有停息。我 驚訝地發現在那之前我從沒有認真細緻地觀察自然界的事物,我從來沒有發現自己周圍有這麼多的樹木和雜草!在那個電影鏡頭讓我明瞭之前,我雖身處樹林之中, 踩遍長著小草的土地,卻什麼也沒發現……

  毫不誇張地說,這一次的發現,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方式。更明確地說,我透過那微微顫動的柿子 樹葉發現了包圍著山谷的整個森林。如果總是不認真地觀察,那些東西什麼都不是,只是死的東西,於是我開始時時刻刻注視著樹葉和小草。因此我被認為是老是盯 著周圍事物發呆的孩子,被國民學校的校長盯上後,幾乎每天都要挨打。即便如此我也沒想改變自己這個新的生活習慣,戰後,在我盯著雨滴觀察了一段時間後,我 終於創作了此生的第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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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さんら、脱原発署名を首相あてに提出作家の大江健三郎さんら「さようなら原発1千万人署名」の呼びかけ人が15日、首相官邸に藤村修官房長官を訪ね、集まった751万人分の署名簿のうち645万人分を、野田佳彦首相あてに提出した。
 関西電力大飯原発(福井県おおい町)の再稼働に反対の意向を伝えた大江さんらに対し、藤村氏は「首相が国民に問いかけ、自治体も(再稼働を)受け止めて 考えてくれている」などと述べたという。終了後、大江さんは「世界の目が向かっている時に再稼働すれば、なし崩しに突き進む。一つの再稼働が人類の歴史を 決める」と批判した。


《中英對照讀新聞》Japan govt, media colluded on nuclear:Nobel winner 諾貝爾獎得主:日本政府與媒體聯手推動核能發展
◎俞智敏
Nobel-winning author Kenzaburo Oe said Japan’s post-war government and media colluded to give nuclear power a stranglehold.
曾獲諾貝爾獎殊榮的作家大江健三郎表示,日本戰後政府與媒體沆瀣一氣,讓核能在電力市場取得壟斷地位。
The 77-year-old laureate with anti-nuclear views said the media magnate who controlled mass circulation Yomiuri Shimbun had used his newspaper to promote atomic power, in concert with one-time Prime Minister Yasuhiro Nakasone.
現年77歲、持反核立場的這位諾貝爾獎得主說,手中掌握了發行量廣大的「讀賣新聞」的媒體鉅子利用他的報紙來宣傳核能發電,與前首相中曾根康弘採取一致行動。
" (Nakasone)said because this country does not have resources, Japan would need to find a new source of energy, which the United States had already invented," Oe told reporters in Tokyo.
「(中曾根)說因為日本資源短缺,所以必須找到新的能源,而美國已經發明了這種能源,」大江在東京向記者表示。
Nakasone had pushed for nuclear power in the 1950s, and held a number of ministerial posts before becoming prime minister in 1982.
中曾根自1950年代起即大力推動核能發展,他在1982年出任首相前,也曾數度擔任部長級職務。
"The United States offered the know-how, the machines and the fuel -- which became the very first bit of nuclear waste now causing a big problem for us -- for free to Japan."
「美國免費提供給日本相關技術、機器與燃料,而這些燃料後來就變成了第一批現在讓我們很頭大的核廢料。」
Yomiuri tycoon Matsutaro Shoriki -- who had briefly led the government’s science and technology agency -- "jumped at this opportunity" and unquestioningly promoted the technology, Oe said.
曾短暫擔任政府科學技術廳長官的讀賣新聞媒體大亨正力松太郎則「立刻抓住這個機會」,毫不質疑地大力推廣這項科技,大江表示。
"The structure of the Japan in which we now live was set at that time and has continued ever since. It is this that led to the big tragedy" of Fukushima in March 2011, said Oe. (AFP)
大江還說,「我們目前生活的日本就是在當時奠定基礎並持續至今。就是這樣才導致了2011年3月發生的福島悲劇。」(法新社)


大江健三郎- 维基百科




大江健三郎(おおえけんざぶろう)(1935~ )

 「國際視野中的大江健三郎」
 2009 年10 月6 日發表於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主辦之「國際視野中的大江健三郎」國際研討
 以大江先生的演說  文末說每一碎片/書文支撐其生命
末篇是翻譯家劉慕沙 (與大江同年)的家世告白和翻譯大江的兩書是其翻譯之封筆(翻譯2部大江長篇小說作品的第2位台灣翻譯家是劉慕沙(翻譯《換取的孩子》『取り替え子(チェンジリング)』和《憂容童子》『憂い顔の童子』)

 論文之一:大江健三郎一起傾聽武滿徹和....

 「國際視野中的大江健三郎」精簡為《大江健三郎: 從自我到世界》2011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抵台 盛讚李昂不談爭議
想寫一部與台灣有關作品 〔記者湯佳玲、黃以敬/台北報導〕無畏颱風風雨,一九九四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昨日首次踏上台灣寶島,參加由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與中國社科院合辦的「大江健三郎文學學術研討會」,他表示,一直有連結台灣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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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7月,東京新潮社出版短篇小說集《聽雨樹的女人們》

1987年5月,臺北: 聯合文學出版短篇小說集《聽雨樹的女人們》五篇中譯三篇:
頭腦好*  聽雨樹的女人們**  倒立的雨樹***  附錄
        柏谷譯. 143面; 21公分. 版次. 初版.


《聽雨樹的女人們》 大江健三郎著,柏谷譯. 臺北市: 聯合文學雜誌社, 民國76.〔6〕,143面; 21公分. 版次. 初版.


(薛柏谷譯文集

1950年代,薛柏谷(1935-1995)扮演詩人與譯者角色,翻譯了現代詩論及法國畫家高更的《大溪地之旅》(諾亞?諾亞);1980年代之後,是 傑出的日本文學譯介者。本書收錄其未集印的譯文譯詩譯論,包括《大溪地之旅》、俳句、日本散文詩等,為翻譯家保存完整的譯品。)

1987年這1年裡,台灣翻譯出版了3部大江的小說作品:《聽雨樹的女人們》(『「雨の木」を聴く女たち』,薛柏谷譯,長篇)、《個人的體驗》(『個人的な體験』,李永熾譯,長篇)、《打羊羊》(「人間の羊」,鍾肇政譯,短篇,收在鍾肇政陳千武陳明台合作翻譯的日本短篇小說選《化粧》,鍾譯標題取自小說中外國兵的歌唱「羊撃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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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江健三郎

讀書人:讀書講義

譯者:許金龍


聯經出版公司:2010年08月/北京:作家出版社 2011

此書甚妙 譬如說向體育老師問 g (頁149-50)....

我看的是作家出版社的版本 注解有些錯誤 如 國聯翻譯成聯合國/Puffin Books 是企鵝出版社的書序:
The children's imprint of Penguin Books, Puffin Books was founded, together with Puffin Picture Books, in 1941, by Penguin's publisher Allen Lane.


中文版序 為《讀書人》中文版面世而喜悅
第一部 生活.讀書
一 別了,我的書!
二 被驅離出故鄉
三 解讀文體,創造文體
四 始自於接受布萊克
五 書中的「令人眷念之年」
六 但丁與「令人眷念之年」
七 沒辦法!我必須埋葬自己的想像力和回憶!

第二部 《論晚期風格》之思想 ─ 全面閱讀薩依德

我作為「讀書人」而生活 — 寫在或是最後一次讀書講義之後

譯後記 感謝大江先生?我們帶來的「最大樂趣」
一半是寫作人,一半是讀書人,生活與讀書是如何連結起來的?
度過只是寫作的人生,只是讀書的人生,
世界的小說家大江健三郎,有著全部愛書人共同的「癮頭」。
好奇圖書館另一頭的那個人正在讀哪本書,趁隙跑去記下打開來頁面上的那句詩;
害怕忘記今天讀了什麼,筆記一本寫完一本,至今仍不間斷;
他讀過的書,紅筆藍筆、紙頁上畫滿重點,讀起字典更不輸看小說的瘋迷;
背誦所有喜歡的句子,希望跟自己喜歡上的書的作者成為朋友。
大江健三郎讀書、寫作一輩子的箇中滋味,盡在這本──讀書講義。

因著發現這些書,與這些書邂逅相遇,我覺得寫出自己所發現的這些書的那些人,都是自己真正的老師。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幸運。──大江健三郎
大江健三郎

  1935年1 月31日生於日本四國愛媛縣喜多郡大瀨村。3歲時喪父,在大瀨讀完小學、初中,1950年考進愛媛縣立內子高中,後轉松山東高中就讀,因而結識摯友伊丹十 三。就學期間嗜讀大量西洋名著與日本古典文學作品。1954年為向法國文學研究者渡邊一夫學習,進入東京大學法國文學系就讀並開始寫作,陸續在校園刊物跟 報章發表〈火山〉、〈奇妙的工作〉等作品;1957年的小說〈死者的傲氣〉,進入芥川賞候選名單,並為川端康成讚賞。隔年即以存在主義為形式、呈現社會與 個人關係的作品《飼養》獲芥川賞,同時間自東京大學畢業,論文題目為〈沙特小說裡的意象〉。1970年,將文化人類學的理念引進小說創作的《個人的體驗》 獲第11屆新潮文學獎,也將其推向國際作家的位置。

  1960年,大江健三郎與伊丹十三之妹由里佳結婚。1963年,患有先天性腦疾的長子光出生,同年出版考察廣島核爆事件的《廣島札記》一書,對「生」 與「死」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從四國的森林為基地,大江關心的是人類群體的共同課題,認為「倘若連成年人都不相信未來是美好的,卻硬要孩子們相信明天會更 好,乃不負責任的態度」;以民主主義為態度,文學創作與參與、研究社會活動為其一生最重要的志業。1967年,以農民武裝抗暴事件為體的小說《萬延元年的 足球隊》獲第3屆谷崎潤一郎獎。1994年,因作品中「存在著超越語言與文化的契機、嶄新的見解,開闢了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文學的新道路」獲諾貝爾文學 獎;大江健三郎於領獎時發表「我身於曖昧的日本」得獎辭,他也是繼1968年的川端康成後、第二位獲獎的日本作家。

  2004年,參與加藤周一發起的「九條會」,致力於保護戰後的成立的日本憲法,尤其針對主張「永久放棄武力與戰爭」的憲法第九條共同發出聲明,引發後 續自主性的市民運動。2008年3月,因1970年寫就的作品《沖繩札記》揭發渡嘉敷島七百餘民眾在當時日方駐軍命令下被迫集體自殺一事,引起右翼團體發 動「大江健三郎.岩波書店沖繩戰審判案」,受理的大阪地方法院駁回原告控訴。同年10月,大阪高等法院駁回原告上訴,一、二審大江健三郎與出版《沖繩札 記》的岩波書店均宣告無罪。

  2009年10月,大江健三郎首度訪台,出席「國際視野中的大江健三郎」研討會。同年出版最新作品《水死》,中文版即將在台出版。

---選文:四、始自於接受布萊克(節錄)


   這件事情過後不久,我得知兒子不會作夢。在養護學校裡,當老師說起作夢的話題,並問「大家都作過一些什麼樣的夢呀?」之時,據說我兒子生氣了。老師告訴 我,「府上的公子好像不會作夢呀。」我為此而感到放心不下,便向兒子解釋所謂作夢是怎麼一回事,並一次又一次地提出「你真的不會作夢嗎?」之類的問題。光 則回以「那很困難」或是「已經忘了」等,拒絕了我的詢問。聽說,妻子也曾對他說過「莫札特有一首題為〈夢中影像〉的曲子,是克歇爾目錄第五百三十號作品 (K530)。」等等。

於是, 我就開始考慮不會作夢的光,甚至想像著被夢的光輝包裹著的光。在那過程中,我本人卻做了一個夢,夢見在布萊克創作的畫作中,年輕人裡擁有最俊美形象的羅 斯、先前說到的從代表人類的神、唯一的神那裡流出來的——用布萊克的話來說,是emanate來的——那些人中最為俊美的青年羅斯,這是反寫太陽神的名 字。在那幅非常非常漂亮的畫面中,這位羅斯張開雙臂走了過來。布萊克本人將那幅畫命名為〈Glad Day〉,意為歡悅的日子。我躺臥在床鋪上,夢見自己將光重疊在那幅畫面裡,在那個夢境中,光實際上正那樣站立在我的面前。

也是在 那個時期,又發生了另一件事。當時我們打算帶著光一同前往建在伊豆的家裡,卻由於颱風將至而中止了那個計畫。然而,光絕對聽不進這個解釋。我輕聲細語地對 他說:「因為颱風來了,今天就不能去了。」聽了這話後,光卻生氣地說道:「我去,我想要去伊豆的家裡。」(笑)他就是這樣措辭的人。無論怎樣說服,他也只 是表示「我想要去伊豆」。

他的弟 弟當時只有十二、三歲,試圖鼓勵他的哥哥,或者是想要嚇唬他。在這種時候,他通常會沉默不語地在角落裡整理和組織自己的思路,然後再過來進行說服。「光, 伊豆半島好像本來位於太平洋中遙遠的遠方,漂流過來後與那裡發生了碰撞,這才成了伊豆半島。由於是漂流過來的東西,也許還會漂流而去。颳颱風的時候是很危 險的,我覺得還是不去為好。而且,這種時候去也比較冷。」光聽了後便說道:「那就帶著冬天的毛衣去。」他還說,「我想趕在伊豆半島還沒漂走的時候到達那 裡,因為颱風就要來了。」

儘管如 此,妹妹還是勸說道:「你一個人去,會很寂寞的。」我家裡有個很大的日本偶人,兒子一直把它當作自己的偶人,將其稱為阿喬,這時他接著又說道,「因為我帶 著阿喬去,所以我覺得不會寂寞的。」此時已經是晚上七點鐘了。偶爾我也會是那種產生「好吧,那就這麼做吧!」之類古怪想法的人,因而就說道:「那就去吧, 假如颱風把伊豆半島颳走,那就不好辦了。趕緊去吧!」兒子便穿上冬天的毛衣,還背上阿喬,做好了一應準備。於是,我們父子二人就乘上電車,往伊豆而去。

我這張臉多少也有些人認識,在別人看來,那個叫作什麼的小說家一副想不開的模樣,倘若上前搭話恐怕會被其撲上來痛打一頓。我就這麼站立在那裡,兒子則坐在前一排座席上,將那個很大的日本偶人系在背上……就是那麼一種狀態,乘客們遠遠地圍觀著我們。

大約十 點左右,我們到達了伊豆的別墅。此時已是狂風暴雨,狂風搖晃著粗大的樹枝。由於是抱著兒子行走,因而無法用雙手擋開,那樹枝便猛烈地抽打著面部,眼鏡於是 不知所蹤。兩人如同爬行一般進入屋內,卻趕上停電。我在壁爐裡點上火,將被褥鋪在壁爐前,讓兒子與阿喬躺下休息,我則坐在旁邊喝起酒來。周圍被颱風的呼嘯 所包裹……

在那期 間——當然無法讀書,周圍一片黑暗,而且我原本喝酒時就不讀書。人們大致也都是這樣吧——我感到無聊,便嘗試著出聲背誦自己記住的布萊克的若干行詩句,於 是一面喝酒一面回憶那些詩歌,嘴裡嘟嘟噥噥地背誦著。那時,我回想出的詩句,是前面說到的、大號字體的Man在悲歎那地方前後。我嘟噥著從那個大號字體的 Man中誕生的人們。這其中有位女性名叫伊尼詠,她是名為薩瑪斯的那個男人的放射性氣體元素,嗯,也就是夫人,叫作伊尼詠,是個總在悲歎、在悲哀的人。
那位伊 尼詠在一首歌裡這樣吟唱道:& I am like an atom……,我是一個猶若原子般的存在。即便在神祕詩裡,布萊克也會使用這種科學用語。A Nothing, left in darkness; yet I am an identity: I wish & feel & weep & groan. Ah, terrible! terrible!……
我是一 個猶若原子般的存在──世界上的一個原子,寂寞。我自己就是這樣一種存在——A Nothing,不是任何一種東西。在黑暗中正在被忘卻。接下去的句子可不得了,yet I am an identity……現在動輒便使用認同這個詞吧。作為自己的個體而實際存在,一個我自己呀,就是這樣的存在。I wish……我乞求、期盼,feel、感知。哭泣、weep,然後是groan,發出呻吟。作為這樣一個存在,獨自被遺留在黑暗之中,可怕、可怕!我背誦 的就是以上這些詩行。
……我 嘟噥著那首詩,漸漸地酩酊大醉,同時考慮一些傷感之事。在自己死後,被撇下的兒子正是黑暗中那個被稱之為虛無的存在,他不明諸事,不知世界為何物。只要患 了病,便只能獨自受苦,在感到「可怕、可怕!」的同時存活下去……當時我考慮的就是這種事情,陷入了非常絕望的大醉之中。
我感到自己處於半醒半睡之中,於是直接躺臥在壁爐前的被褥上。這時,兒子開始呼喚我。他是那種一旦不高興便很難對付、卻總是非常拘謹的人。平時他並不用力觸碰我,而是挨近身旁悄悄碰觸我的肩膀。那是在積極地呼喚著我。我為大家朗讀小說裡的相關內容:
絲毫不見減弱的暴風雨的喧囂充滿周圍的空間,我卻如此出聲地背誦詩句,顯然是酩酊大醉了吧,也可能是半醒半睡的緣故……不久,一個手感沉穩、柔和的人似觸非觸地從肩頭到手臂、再至胸部地撫摸著我,試圖將我推醒。
「不 要緊,不要緊呀!因為是作夢,這是作夢呀!所有一切,根本就不可怕!因為是作夢!」儘管聽到了這個聲音,我好像仍然在暴風雨的喧囂中對著近似虛幻的兒子繼 續說著。一睜開眼睛,便看到伊耀(我在書中將光寫成伊耀)併攏雙膝跪坐在身旁,伸出兩臂沉下身子,只見在壁爐的光亮下,他那又粗又黑的眉毛下顯現出的墨色 眼睛正注視著我。我剛剛坐起上半身,伊耀便以偶爾顯示出的機敏動作往後退去,將被褥上的「阿喬」挪至遠處,為我騰開睡覺的空處。接著,伊耀再度像木乃伊那 樣雙手交叉擱放在胸部仰臥下來,我也在他身旁仰面躺臥,將毛毯拉到我們兩人的身上。
就這 樣,我也靜下心來沉沉睡去。翌日早晨起來一看,妻子領著光的弟弟和妹妹也趕過來了。從伊東車站直至位於伊豆高原的別墅這段路,我是乘坐計程車過來的。駕駛 員把我們送到別墅後便隨即折回伊東,似乎向員警報告了我們的情況(笑)。於是員警通過別墅的管理事務所與我家取得了聯繫。大致的經過就是這樣的。
到了早晨,天空已經放晴,兒子也顯現出平靜的面容。我在小說裡?述且考慮了這種問題,並以此結束了小說:
「伊耀雖然不會作夢,可知道存在著作夢的人。他上了年歲後,終於在某一日開始作夢的時候,便可以判斷出這就是夢。能夠明白這一點,就是收獲了……」
我在懷疑,伊耀做的第一個夢,恐怕是個苦楚的夢,而且那時我可能已經不在人世,無法陪伴在伊耀的身旁。不過,伊耀能夠對正作著夢的他自己這樣說道:
「不要緊,不要緊呀!因為是作夢,」我有必要感到心痛嗎?伊耀已經能夠面對他自己說出更多的話語:「這是作夢呀!所有一切,根本就不可怕!因為是作夢!」
我今天所說的,是一直閱讀威廉‧布萊克這位詩人的經歷和自己的人生問題,而且與自己把長年間持續著的重要問題作為小說寫出來這一事實相連相接,借助將其寫成小說而使問題得到解決。我還說到,作為其契機,布萊克那幅題為〈跳蚤的幽靈〉的畫作,曾發揮了怎樣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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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文:五、書中的「令人眷念之年」(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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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年近五十的那幾 年間,始終難以擺脫一個想法:自己開始寫小說以來,漸漸地也已經四分之一世紀了。我是在二十二、三歲時似乎偶然地寫起了小說,眼看就要二十五年了,自己當 時並沒有過多考慮便決定了人生的前進方向,今後繼續如此從事文學工作果真沒問題嗎?我覺得到了必須對此進行思考的時候。就這樣寫到五十歲(父親便是在這個 歲數上死去的)可就無法挽回了,要想在文學以外發現新的專業並獲得成功,五十歲則是極限的歲數,嗯,我就這樣左思右想地鑽了牛角尖,不過,我是那種從積極 角度考慮問題的性格。一般都會認為,都五十歲了,已經來不及了(笑)。

這種反省之一,就是 圍繞將近五十歲之前讀過的書從各方面進行回顧。於是,我決心將此前一直認為必須閱讀卻總覺得並未認真對待、唯讀了些邊邊角角的那些書,在這段時期確切地進 行閱讀。雖然從小說家這個職業轉行之事難以決定,可我還是像成年人似地稍微發揮想像,想要暫且對自己多少進行一些改良(笑)。然後,我就開始閱讀但丁的 《神曲》,卻不是用義大利語,而是借助翻譯文本,即便在這種場合,我也是那種不徹底的性格。就這樣,從四十八歲至四十九歲、五十歲這三年間,專心致志地讀 了《神曲》。再往後,從五十一歲起,開始寫一部長篇小說,後來被作為《致令人眷念之年的書信》這本書出版了。其結果,也是因為剛才說到的原因,我對文體也 做了種種調整。須要強調的尤其是這部作品的內容,我反省了自己這五十年是如何生活過來的。

就我的年齡而言,小說是在我五十二歲那年秋天出版的。當時,我以為這是自己的作品中最成功的小說,甚至覺得可以成為暢銷作品。倒也沒有什麼根據,只是自己認為這是一部優秀作品。

那一年歲末,那時還 是原蘇聯解體前的俄羅斯,我去了莫斯科。在那個巨大的國家裡,危機感已經廣為蔓延,其反映之一,便是戈巴契夫召開了世界知識分子的圓桌會議……蘇聯,顯然 在向著終局走去……我參加了那個會議。利用那張機票,在回程中順便去了法國,以渡邊一夫先生為題進行了演講,當時是安妮.貝爾德-阪井為我作了翻譯,此人 目前仍在幫助我。然後,我便到了成田機場,在那裡偶爾遇見了出版社的人,就向其問道「我的書賣得還好嗎?」,對方卻答以「不,不是那樣的」,於是我悶悶不 樂地往家中而去。

翌日早晨,我前往離 我家不遠的一家規模較大的書店,只見鮮紅色和綠色這兩卷本裝訂的、像是耶誕節禮品的書堆得這麼高,在那堆積而起的書山對面,幾本可憐的《致令人眷念之年的 書信》在羞愧地看著我。那是使用了但丁的《神曲》中波提切利的插圖進行裝幀的、非常漂亮的書。自不待言,這一側那堆積如山的書正是《挪威的森林》。我的作 家生活被籠罩在下一代威脅的陰影下、遭遇到最初的且具有決定性的危機的一年,便是那一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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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我作為「讀書人」而生活——寫在或是最後一次讀書講義之後


   1

如同在這個連續講座 中所說的那樣,我是一個讀書之人。這次雖說是講座,卻並不是面對在固定期間內前來聽講的學生諸君,只需專注於準備這項工作,幸福地上好每一天的課,從而實 現長年以來的夢想。是的,我並沒有那樣。我的終身職業是小說家,除了摸索寫作方法外,不曾從事過專業研究,這一輩子也沒能得到大學裡的專職工作。現在,我 終於得出「這樣挺好」的結論,意識到這個講座同樣不夠完整,就像我所曾做過的幾乎所有事情一樣!不過,我姑且先繼續講述我作為「讀書人」的經歷。

我是森林深處的孩 子,有時,我會從小山包的山頂眺望圍擁著我們村落的、無邊無際的森林,頭腦裡在想,這個世界有著比這整座森林的樹木還要多的書!我沒有忘卻因那種體驗而帶 來的暈眩般喜悅、恐懼和寂寥。在那之後,我經歷了漫長的歲月,作為「讀書之人」,一直在逐一體驗著那種喜悅、恐懼和寂寥。也就是說,我認為半個世紀前的 「預言」(儘管那只是微小的規模)得以實現了。

如果說,自己是作為「讀書之人」生活至今的,我的講座中或許會有聽眾質詢道:“不過,你不是把寫小說作為終生的工作了嗎?”

對此,我將這樣回答:寫小說是我終生的工作,而且此前已經寫了很多小說,不過,寫小說時我也是那第一個讀者。尤其在改寫和推敲 之時,我身體內的寫作人和讀書人各占一半。

倘若有人問及我在生 活中作為「讀書之人」的比率,正寫著這篇後記的我的日常生活則是這樣的:早晨七點以前起床(因為現在正寫著作為自己「晚期工作”的、理應會成為最晚期之作 品的小說),去寫每天確定了進度的定量草稿。從大學剛畢業那段時期開始,我便每三年選擇一位詩人、小說家或思想家,每天下午就持續閱讀其作品和有關他 (她)的研究論著。這已經是將近五十年的習慣了。不過,假如郵件於下午早些時候送到(如果是用快件寄來的話,便要從早晨開始),其中大致會裝著一、兩冊新 出版的書,我無法不讓自己打開那郵袋來看一看。於是,就這樣從一周前剛讀的那本書開始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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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比我遠為年輕的 優秀研究者採訪了我這二十多年間所敬愛的文化、政治思想家三好將夫之後出版的書。大約半年之前,我收到一封信函,說是三好將來東京,我便在他東京之行的第 一天造訪了他應該會投宿的飯店,卻被取消了預約。幾天後,從他的新伴侶處發來一份傳真,說是因為急病而中止了旅行。由於已經是我們這個年齡了,我聞之不禁 心緒黯然。然而,在我急急閱讀寄送來的那本書的過程中,卻猜想到至少是他中止旅行的另一個緣由,那就是他失去了與我會面並進行對話的興趣,我由此而體驗到 另一種黯然心緒。在那本書裡,印有他的下列話語:
可是,我所感到的困 難,是無論怎樣努力,也難以維持與身在日本的那些人展開對話。這確實是個嚴重問題。我認為,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我與大江先生維持著一種對話關係。然而,現 在我卻開始覺得那是我的錯誤。他並不進行會話。他喜歡說話,而且也很擅長。不過,他似乎並不聽別人說話。或許,他認為自己這就是在聽著了。
我現在的心情並不明 朗,卻不會因此而向三好解釋,也不想設法恢復關係。他不是那樣的夥伴。毋寧說,我體驗到一種爽快,意識到自己人生中的一個終結。我只想對大家說,我承認, 就像每次與三好見面時的那種表現那樣,我發現了有關自己的正確診斷,情況確實就是這樣,而且,這已經是難以治癒的痼疾了。
其實,我意識到這也是從孩子時代便留下的、自己的一個根本性欠缺(以及與此相應的困苦),而且,這也是因為我的決心所致,那就是模仿哈克貝利‧費恩的口吻說出的「那麼好吧,我就作為這樣的人生活下去吧!」。
我曾邂逅諸多敬愛的 朋友甚或師長,我真摯地認為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幸福。我曾有幸得到與諸如法國文學研究者渡邊一夫和作曲家武滿徹那樣的、確實可以稱為師長的那些人親密交 往的時間,然而,即便在與他們說話時,對於就在自己面前的敬愛之人,我覺得自己也曾有過全然沒在聽講的瞬間。
當然,我很注意儘量 正確聽取眼前的對話夥伴所說的話語。然而,會話開始後不久,我的頭腦裡便會接連浮現、湧出這位元對話夥伴所寫之書中的各種文章以及完成作曲的音樂之實體。 我彷彿一面聽取他們的話語,同時總會引用在那些話語周圍擴展開來的他們的思想,像是在傾聽、注視著這一切。及至到了一定年齡,儘管自己的智力處於一般水 準,記憶力卻很突出(比如較之於哲學類、科學類的認知能力)。這便是我曾對自己做過的評價。
也就是說,在現實中 與他人說話(先前已經說過,寫小說時同樣如此)之際也是這樣,我是一個「讀書之人」,發自內心地從現在的對話中學習,為自己與那位元對話夥伴所共有的事物 而喜悅,有時卻會較之於眼前的本人,我更關注那人寫下的著述,便會圍繞自己所知道的其著述整體,完全以自我為中心展開對話。如果有人在長年真誠交往之後, 終於對我難以忍受,這也是很自然的。
但是,若問及我當時 是否對眼前的對話夥伴所講述的內容充耳不聞,我的結論則是否定的。如果與這些令我敬之愛之的人對話,或是聽其講座,抑或共同參加專題研討會,大致說來,從 當天晚間直至翌日,我都會在筆記本上復原會議上的發言。在那之後,於我來說,這冊筆記本便成了他們著述的一部分。
話雖如此,及至讀了 剛才那本書裡所顯示的針對我的批評後,我懊悔地意識到,自己(以及與我對話的師長們、我所敬愛的人們中的這人和那人某一位)沒能在規定的那段時間內,將相 互間的對話展開為真正的對話、提升至討論式新高度和深度,我倒是滿意了,可是對於我的對話夥伴來說,所花費的時間可就是一段貧乏的時間了。然而,作為早已 決定「那麼好吧,我就作為這樣的(讀書)人生活下去吧!”之人,我一直是如此生活過來的,而且在今後不會很長久的時間內,也打算這樣生活下去。實際上,存 活於現世的、可以被稱為對話夥伴的那些人已經很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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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再度強調,「讀書之人」便是「引用之人」。戰爭失敗之際我十歲時,新憲法得以實施、新制中學出現在村子裡時我十二歲,在其後的三年間,我開始了作為「讀書之人」的人生。
在這三年間形成並一 直延續至今的我的習慣,便是圍繞所讀之書「製作卡片」。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讀書卡片為何物,即便是筆記本,也是學校配給的東西,不能根據自己的喜好任意使 用。當時,戰爭時期的物資匱乏仍在延續。剛開始時,我把家裡那些舊帳簿和書籍上餘有空白的地方剪切下來存放在箱子裡備用。讀書時,每當遇有自認為有趣或重 要的處所時,便用鉛筆抄寫下來,移放在另一個箱子裡。我還記得開始這樣做的緣起。那時,我前往村裡建起的公民館的圖書室讀書(並不是收購來的新書,而是村 裡各家湊在一起的舊書,排列在空落落大廳的一個角落處),吃晚飯的時候就會說起今天讀了這本書那本書,於是母親就問道「那書裡都寫著什麼呀?」,見我回答 不上來,便顯出一副失望的模樣。父親去世後,是母親在獨自承擔著生活的辛勞,這是時她還不高興地說道:「你是為了忘卻才去讀書的嗎?」
於是,我便把面對母 親沒能回答出的、有關讀書的問題寫了下來,後來這成了我的習慣。早在我還是中學生的時候,自己能夠買得起的書還很少(我曾用也是母親教會的郵匯方法,郵購 了岩波文庫版的《罪與罰》,我還有一個也是在那時形成的習慣,那就是將興趣未至而暫緩閱讀的書先收藏在盒子裡,當時便把《罪與罰》也放在了那個盒子裡 面),我在自己前往書店選購書籍(並非我的錢有了富餘,因而只能每天前去精心選擇一冊)的那家大書店所在城市的高中讀二年級之後,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藏書。 直至現在,我還保存著當年在那裡購買的創元選書叢書版的《蘭波詩集》、《坡詩集》和《中原中也詩集》,還有渡邊一夫《法國文藝復興斷章》(惟有那本書在持 續閱讀過程中散開破損了,及至從渡邊夫人那裡得到同為岩波新書版的書後,便換下了那本破損書)。此外,我還往來於這個城市裡的美國文化中心,閱讀了從中學 一年級便借助岩波文庫幾乎背誦下來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的英語原版書。
我就這樣打下了作為「讀書人」的基礎,而且為受教於前面列舉過的一本書的作者而上了大學……回顧自己的一生,從那時起,就再沒改變過這條根本性的道路,度過著單純的人生。在這漫長期間內,一面讀書一面記卡片的習慣從不曾中斷。
自從我本人開始書寫 文章並將其集結為書以來,最有效的技術,便是關於與這讀書卡片有關了。在我引用自己記憶中的話語、句節乃至更長的文章時,這些卡片保證了以上引用的正確性 (查閱那些卡片之後,便進入書庫查對實際書籍,雖說原意如此,有時卻也會在放置於書櫥前的椅子上一直讀上半天時間)。我經常遭到一種批判,說是我的小說中 有很多引用,不僅引用其他作者的書,甚至還引用自己的舊作。這種現象在一年逐年地增加,它原本就紮根於這個習慣之中,那就是首先作為「讀書人」的、然後是 作為「引用人」的「人生的習慣」,這個習慣造就了我的文學。
如果說,有什麼具體 的人生智慧能夠傳授給今後將大量閱讀書籍、開拓自己獨特工作的那些年輕人的話,那就是「讀書人」必須是正確地「進行引用的人」,因為那是在傳承文化。在這 篇文章的開首處,我例舉了被中止長年交往的例子,這使我想起,我感到已經厭於同某人繼續維持關係,主動中止彼此間交往的,是從少年時期直至青年時期,弄丟 了從我這裡借去的書也全然無所謂,豈止如此,甚至將那些書賣給舊書店的朋友,是而且在那之後,專門從我說的話語和寫的文章中進行不正確引用的朋友。
2007年4月20日
大江健三郎







2006年,淳久堂池袋店內曾出現過一家「大江健三郎書店」。這是淳久堂從2003年開始的企畫,邀請作家在書店內開設個人書店,以半年為期,每個作家可 挑選自己想上架的書、自己規畫擺設。大江先生總共挑選了1700多冊的書籍,分成六個分類:巨匠們、我的老師們、同時代人、為小朋友們、文庫,以及自己的 著作。書架上有他親手寫的宣傳牌;店頭有真人大小的人型立牌,猛一看還真像店長大江先生站在店內歡迎顧客。

書店每個月會舉辦一場講座;每個月,他會和當時正好走進「大江健三郎書店」的讀者們,說說自己「只寫作品的人生,只是讀書的人生」;《讀書人:讀書講義》便是當時講座整理而成的文字。

其時,大江先生剛完成《再見,我的書!》,他說,像他這樣一個讀書佔據了人生一半時間、離和自己的書告別日子越來越近的老作家,是該有個 儀式的;那麼像這樣應該是最恰當的吧,在自己喜愛的書的環繞下,把自己與書從高中以來幾段與書的美好邂逅,娓娓道來;同時也告訴環繞在他身邊的讀者們,他 是如何發現自己的第一本書,如何延續下去、創建自己的平台,如何美好的把其他書也招喚過來。


 大江健三郎在《為什麼孩子要上學》一書中說道:「對而言,音樂是為了確認自己內心深處的豐富寶藏,並且傳遞給他人,讓自己和社會有所連結的最有效語言, 它雖然萌發於家庭生活中,但卻是在上學之後形成。不管是國語也好,理科或算術、體操或是音樂,學習這些都是為了充分了解自己、與他人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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